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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上头刻着的“春.宵”两字,他便脸颊滚热,额心充血,不等海净看清,就一把将那恬不知耻的梳子倒扣在掌下,眼睛直直盯着桌子上的木纹,瞳仁微微发抖。

……他究竟买了个什么东西送给了封如故?

等海净一头雾水地出了屋子,他动手检查梳匣,发现底部那一卷绢帛时,他已经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了。

他展开绢帛那一瞬,差点把那东西扔出窗去。

他立即将那绢帛点了,烧得分毫不剩,梳匣也丢在了床底,即使如此,他仍是半夜也没能睡着,一会儿眼前是画中痴缠着的两具身体,一会儿耳畔是封如故那些含着委屈的诉苦声。

他摁着胸口一明一灭的试情玉痕,无论如何诵经,都无法平复。

他只能靠想象义父来平息心尖奇火。

原先这方法很奏效,然而这回偏偏失了灵,那端坐神龛、伸出手来、意欲将他拉出茫茫苦海的美丽神偶面目变得模糊起来,他竭力想要看清,谁想竟在云山雾罩间,看到了封如故的脸。

如一骇然起身,看到窗外熹微的天色,才意识到自己睡着了。

不过,下一刻,他便黑了脸。

他重新躺回原处,微分双腿,好缓解那种被挤得生疼的陌生感受。

如一握紧枕头,皱眉捱受着这身体的异常,心中又是慌张,又是愧疚。

他怎会将自己的神明当作封如故,还……还在他的神面前行此污秽不净之事?

那日,如一迟了一个时辰起身。

从那日起,如一与封如故之间的气氛渐渐微妙起来。

旁人如罗浮春,自是半分也察觉不到,只满怀新鲜感地张罗亲事;如桑落久,心知发生什么,只坐观一切,并不动声色。

唯二有些纠结的,是常伯宁与海净。

他们说不出来封如故与如一之间有何异常,平时碰面了也会好好打招呼,只是多余的话很少说,就连封如故也不再说些俏皮话了。

可若说当真生疏了,也谈不上。

有次,几人共处一室,封如故燃香时,被炉盖烫了一下手,跌了盖子,微抽一口气,房间那头闭目打坐的如一眉心猛地一皱,虽然旋即便恢复了正常,却忍不住掐了掐指尖,仿佛被烫着的是他自己似的。

封如故也没再对谁撒娇,捧着手自己找凉水去了。

海净把这些看在眼里,着实纳闷。

小师叔不过是送了云中君一个梳匣,还没送出手,何以会突然出现这么多的暗潮汹涌?

在各人各怀心思时,时间过得极快。

嫁衣和整套打好的头面送来的那天,距他们的婚期只剩一日了。

七月十六是正日子,七月十五,则是鬼门大开之日,道门称之为中元节,佛门称之为盂兰盆节,乃是地官消灾之时。

往日里,梅花镇人此时会举办流灯节,焚烧纸钱,祝祷亡灵在彼世生活顺遂,并在江流湖水中流灯祈福,一来以奠亡者,寄托情思,二来,梅花镇中有亡者为福一说,祈祷亡者保佑,可实现心愿。

因为镇中邪祟作怪,镇中放灯祈福、渴望消弭这段无妄之灾的人比往日多出不少。

封如故听见外面街道上热闹非凡,自是向往这份人间繁华。

常伯宁愿意陪他出去见识,罗浮春与桑落久自然相随,海净也想去瞧瞧热闹,如此一来,如一也势必成行。

出门时,佛道两家各自分作了两拨,泾渭分明。

但因为海净与罗桑二人渐熟,年岁相近,关系又好,不多时,海净就跑到了道门之中,独留身着女子服饰、头戴雪白长幂篱的如一一人冷冷清清地跟着他们行走。

有妙龄女子远远看到常伯宁含笑为封如故选灯,眉眼温柔至极的模样,脸颊不觉飞红,心里喜欢,左顾右盼一番,走到她以为是女子的如一身边,同他搭讪:“那好看的公子叫什么名字?”

如一注视着常伯宁身旁笑得灿烂的人,轻声回答:“……封如故。”

几人选了灯,便在河边祈福,各持一卷红纸,在上头各各书写自己的心愿,再折好了,放入河灯中去。

一杆饱蘸青墨的毛笔在众人中间传来传去,写下的心愿各自隐秘,并不宣于人前。

此时,他们没有君长徒弟之别,只是一群年岁相近,又志趣相投的青年。

如一接笔后,实不知有何心愿,便如以往在佛前许下心愿时,惯性写下了他许过千百遍的愿望:“愿义父早晚勤加餐饭,诸般心愿,皆可得偿。”

写完后,他将红纸卷好,放入青莲河灯里,余光瞥见封如故捧着一盏红莲河灯,唇角带笑,若有所思的样子,不觉注目良久,意识到不对才匆忙敛回视线,将河灯上的一点烛火引燃。

罗浮春性急,自己还没放好纸条,便问桑落久:“师弟,你许了什么愿?”

为表真心,他先行道出了自己的心愿:“我愿斩鬼除妖,灭魔消业,天下长安!”

桑落久笑:“师兄,心愿这种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

罗浮春拍拍胸口,志气昂扬:“不灵又怎样?我靠一双手,一把剑,照样能拼出个天下长安来!”

桑落久道:“我愿师父师兄身体康健,落久愿年年相伴,绝不离分。”

闻言,罗浮春蛮不好意思的。

其实,他方才在红纸上写了许多,心愿里既有师父,也有师弟,只是不好意思讲出来。

封如故托腮说:“我求师兄少些唠叨,师妹早日嫁人,别的都很好,就不求啦。”

常伯宁笑着摸封如故的脑袋:“若要燕师妹听见你这样乱许心愿,怕是又要打人了。”

封如故探头去看常伯宁手中纸条:“师兄写了什么心愿?”

常伯宁将纸条卷放在小舟状的河灯上,温和道:“我愿大道得复,世间争斗不再。”

罗浮春心直口快地插嘴道:“我以为师伯会求师父一生顺遂呢。”

常伯宁说:“这我做得到,就不求上天了。”

罗浮春鼓掌叫好,而桑落久看着沉默的如一,笑问:“游姑娘许了什么愿?”

如一说了实话:“愿义父心愿得偿。”

封如故笑了笑,单膝着地,将河灯送入河流中。

在他们身后,有殷实人家燃放烟花,那手工匠人精制的漫天星星圆满绽放开来,落银如雨,美若幻影。

罗浮春孩子似的振臂欢呼起来,引得海净也是双目放光。

桑落久站在罗浮春身后,轻轻拉着他肘部的衣裳,免得他撒了欢儿地乱跑。

封如故蹲踞在地上,眼望着漫天星流,宛如看见自己,不由失笑。

常伯宁在想,如故若是喜欢,今夜赶着叫人做上些,放在明日婚仪里用,是否来得及?

唯有如一,迅速回身,截流了两只花灯,在花灯未漂远时,迅速抽出了常伯宁与封如故写了的纸卷,捏在手心。

他先翻开一张,在烟火的一瞬明光下查看。

一看之下,他的心脏狠狠抽缩了一下。

常伯宁是个诚实的人,许愿的内容,他一字未曾撒谎,确实是祝大道得复。

然而,那字迹却是陌生已极的蝇头小楷,秀气温和,毫无义父大开大阖的疏朗之风,与他以往写给自己的许多信件,有天之差,地之别。

如一的心没来由地狂跳起来。

书写心愿,是不必示人的,所以这上头的,该是最真实的字迹。

那么,那么……

打开另一张纸条时,如一的手有些抖,素来沉稳的手掌盈满了汗,沁得纸条微湿,打开时甚至险些用力失当,从中撕裂。

咻——

啪——

烟火乍然升空,四下里光明如白昼。

第二张纸条上的笔迹,雪亮亮跃入如一眼中。

入目的字迹并不属于他的义父。

这张红纸上留下的青墨笔迹浮皮潦草,漫不经心,像极了那人的为人。

如一却红了脸。

上面的心愿写道:“祝小红尘虽不时时欢笑,却时时快乐。”

他写得很是随意,就像这个心愿,他也在私下里写过千百遍也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