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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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里,是久久的寂静。
许久,唐慎低下头,道:“学生知错了。”他声音沉闷,心底深处还有一丝不服。
“你可是觉得,这是断章取义。你明明说的不是那般意思,你文章写的也不是那般内容。”
唐慎没有吭声。
梁诵看着唐慎,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走上前,将自己这个小学生拉了过来。唐慎抬起头,看见梁诵静静地望着他。人年岁大了,双眼便会变得浑浊。唐慎知道,这是岁月沉淀,老者总是不复少年郎的双眼睛明,众人皆是如此。
然而此时,望着梁诵这双浑浊沧桑的眼,唐慎却觉得有些东西可能不仅仅是生理上的变化。这双眼饱含风霜,藏着悄然无言的某种东西。此时的他看不懂,却知道眼前这个老人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为自己好。
梁诵凝视着自己此生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学生,道:“人心,莫测。你鼎盛时,哪怕持刀过市,张扬跋扈,未尝不可。可你落败时,你曾经的一言一行,都会被当成落罪时的证据。你要记住,不可轻信任何人。君子与小人,只在一念之间。而在此之前,唐慎,你要做到自举清明,不落人把柄。”
“为师知道,哪怕不是贾亮生做主考官,你也应当能拿案首,你这篇文章写得绝妙,是你这些月来写得最好的一篇。然而日后若有人想要污你,仅这一句‘吾不信也’,便是你的致命一击。他可以断章取义,蒙蔽圣听,这就是官场。”
“为师知道,你从来不喜科考。”
唐慎一愣,辩解道:“先生,我没有。”
梁诵:“这书房你就我师生二人,有何不可说?莫说你,天下不喜科考的读书人多了去了,你又算什么。”
唐慎没再说话。
科举考试、八股之灾,在后世被批评成了封建糟粕,毫无可取之处。唐慎确实不喜欢,别说他,后世人有几个会喜欢、认同科举考试?但是他穿越过来了,他就只能去考。
梁诵道:“然而,科考,是天下读书人唯一的途径。为师不求你高中状元,状元学生我有过一个,十九年下他死于涿州城的城墙上,被辽人乱箭穿心而死。慎儿,你天资聪慧,却没有心怀天下的志气。这不是一件坏事。但科考也是官场。只要你参与科考,涉足官场,为师便要求你立身中庸。哪怕夺不得第一,保住性命,存活于世,才是最重要的。”
唐慎听懂了梁诵的意思。唐慎毕竟不是个古代人,穿越过来也不到一年。他写那篇“吾不信也”的八股制艺时,最多想到了考官可能会觉得自己写的不对,不认同自己的观点,也就是后世所谓的写跑题。他没想到有人可以从中作梗,污蔑自己。
官场如战场,或许比战场还要冷血无情。
唐慎:“学生懂了,以后下笔说话前,一定会三思而后行。”
梁诵:“你这篇文章我压下了,两个月后的府试,你可有把握?”
唐慎:“……有?”
“嗯?”
“有!”
梁诵笑了。
师生二人在书房中,又把唐慎这次的考卷仔细看了一遍,梁诵指出了几处可以改进的地方。天黑后,唐慎在梁府吃了饭,回家时,还没出梁府大门,正面撞上了一个人。
两人看见对方,都是一愣。
唐慎拱手作揖:“徐表哥,多日不见。”
这人正是徐慧,徐愚之。
唐慎第一次与徐慧相遇,是在赵家村外的茶铺,第二次见面是在曾夫子家中,那次闹得有些不快。如今过去大半年,徐慧定定地看着唐慎,也拱手作揖:“多日不见,恭贺新晋案首。”
“徐表哥说笑了。”
“你是大人的学生,叫我愚之便可。”
“愚之。”
一来二往,两人间关系缓和。唐慎问道:“愚之行色匆匆,这几日也不曾见你,可是很忙?”
徐慧点头道:“我刚从金陵回来,为大人办了些事。”说完,他想了想,从袖中拿出一支兔毫笔:“金陵府无心书斋的东西,前几日路过恰巧买了,贺你案首之喜。”
唐慎收下:“多谢愚之。”
两人就此道别。
唐慎回到家中,姚大娘烧了一桌好菜,又请了林账房一家,众人好好地庆贺一番。
唐璜和姚三高兴坏了,好像自己中了案首一样。
唐慎被梁诵提点一番后,已经没那么激动。他道:“不过就是个县考案首罢了,你哥还没成为秀才呢,等考中了秀才,你再高兴也不迟。”
唐璜:“才不,反正我哥哥最厉害了。姚大哥你下午不在,你可没看见那唐云来道歉的时候,那个脸色,好像刚刚吃了一顿大粪!他走的时候好像还有些茫然,似乎不明白哥哥是怎么考上案首的,可把我乐坏了。”
姚三道:“小东家考上案首有什么可奇怪的,我觉着小东家考个举人也不在话下呢!”
唐慎心想:虽然我也这么觉着,但做人要低调,低调。
他咳嗽一声:“吃菜吃菜。”
紫阳书院毕竟是姑苏府的府学,这次参加县考的四个学生中,只有一个没过。孙胖也过了县考,但他并不淡定,依旧慌得一批。早晨刚到书院,他便拉着唐慎道:“唐慎,你可是梁大人的学生,梁大人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考试秘籍,咱们可是好兄弟,你有好事别忘了我啊。”
唐慎笑骂:“我要有那东西,我还来读什么书?天天在家睡觉,考试时去考场上用考试秘籍不就好了!”
孙岳顿时蔫了:“还有两月就是府考了,我要是考不上秀才可如何是好!”
唐慎招招手:“告诉你一个方法。”
孙岳眼前一亮,立刻附耳过去。
“没考上的话,就脱了衣服,找根荆棘背着去找你娘。古有廉颇负荆请罪,今有孙岳向母求情,孙夫人定然心软。”
“……”
“唐慎找打!”
“哈哈哈哈。”
过了半天,两人又和好如初,一起去书院门口吃大肉包。
两月时间很快过去,到了阳春四月,众多过了县考的学子又去参加府考。这次参与考试的不只是今年通过县考的,往届所有曾经过了县考、没过府考的全部来了。其中,唐慎便看到了唐云,两人远远看了一天,唐云郁闷地朝唐慎拱了拱手。
进入考场后,在孙胖和唐云艳羡的目光中,唐慎等十人进了屋子,提堂另考。
唐慎拿着试卷,精神抖索,深深吸一口气。
啊,空气真好。
这才叫考试,下次还要考前十!
打开试卷,依旧是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
第一道题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出自《大学·传》第三章,原句是“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亲其亲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意思是贤能的君主品德高尚,关爱自己的百姓和亲人。后世的君主感受到先帝的仁爱,便会效仿,发扬先帝的仁德友爱。于是百姓也能受到恩惠,更加快乐,获得利益。
这句话是说一个上行下效、国泰民乐的现象。
梁诵要求唐慎谨言慎行,不是扼制他丰富的想象力、束缚他的眼见思维,而是要他三思后行。唐慎想了想,脑中闪过无数破题点,最后提笔写下:“以先世之恭行,继后代之常乐,君子贤亲而难隳九重之塔矣。”破了题,而后洋洋洒洒地写下一篇文章。
第二题倒是难了点,是一道截搭题,题目是“至于治国,利用宾于王”。前一句出自《孟子·梁惠王》,后一句出自《周易·观》。唐慎想了许久,开始动笔。
写完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唐慎看了看屋子里的其他九人。他深吸一口气,爽快地吐出。
畅快!
检查完考卷和错字,唐慎交了卷,等凑齐十人一起出了考场。
唐璜和姚三见他出来,立即跑上前。小姑娘小心翼翼地说:“哥哥,可还行?”
唐慎挑眉道:“你哥当然行,你哥还想考个前十!”
唐璜喜笑颜开。
唐慎自觉自己这次发挥得还不错,和上次没什么差别。这次十个人开小灶考试,虽然考了一整天,但是没受到生化攻击。唐慎神清气爽,吃饱饭睡觉,准备明天的第二场。他自然不知,吴县县衙内,贾亮生刚结束府考,就从众多考生卷子中挑出了他的。
“以先世之恭行,继后代之常乐,君子贤亲而难隳九重之塔矣……”
贾亮生和学政、提学们纷纷围了过来,观阅唐慎的考卷。将两篇制艺和一首试帖诗看完后,贾亮生道:“引经据典,立意独特,文章看似调停,却有渐有本,是一篇佳作。试帖诗写得倒也不错,这唐慎今日倒写了一首首尾合一的八股试帖诗,只是文采不如他县考时的作品。”
学政道:“优秀有余,却没县考时那般出人意料了。”
贾亮生点头同意。
等阅卷结束,众人把这次最优秀的几张考卷放在一起,贾亮生点评道:“这次的甲等制艺,一篇给姑苏府唐慎,一篇给吴县杨知凡。而这试帖诗,吴县刘永写得最佳,当得甲等。至于案首……”
府考也是第一场考试最重要,后面四场只是打酱油场,基本上第一天就决定了考生成绩。
贾亮生看着三张考卷,思索良久,道:“这三人各有千秋,难分伯仲。然,若是这唐慎今年中了个童试小三元,也是本届佳话了。”
贾亮生大笔一挥,写下“姑苏府唐慎”五个字。
此时唐慎还不知道,他才考了第一场,就已经拿到本届案首了。
唐慎老老实实地又去考了四天,七日后放榜,他本来只想着考个前十就行,谁料竟然看到自己又是案首。
这可不是县考的案首,府考一过,便是秀才。这是一个秀才案首!
唐慎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名字,唐璜激动地拉着他,唐慎问道:“难道我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我以前最擅长的明明是数理化,语文就是拉分项,现在才读了一年书就拿到案首了?”他自动忽视了自己的过目不忘金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