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寄居者 (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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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冰呆立在门口, 手里的抹布都掉落在地, 他布满细纹的眼角张裂至极限,苍白无色的嘴唇颤抖着, 而面目透红, 一副被人撞破难堪秘事的样子。
林予何尝不是如此, 他全身紧绷,唯独捏着照片的手指蓦然一松。那张残损的周岁纪念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 轻轻落在地板上。
背面朝上, 迫使他又看了一遍那行小字——爱子小予一周年纪念。
爱子,他爸爸妈妈从没有过这样文绉绉又酸气的叫法, 家里那张纪念照的背面也空白一片, 从未写过只字片语。他脑中纷杂不堪, 不敢多想,可又不受控制,而无论想到什么都觉得无比荒唐。
萧泽俯身将照片捡起,他同样震惊疑惑, 但能保持住镇定, 问:“贺大哥, 这张照片是小予吧?你为什么会有?”
贺冰的目光凝固在林予的脸上,他喉结几番滚动都发不出丁点声响,而萧泽既不催促,更不撤销疑问,就静静等着他回答。
似乎他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没完没了。
“我……”贺冰酝酿许久, 复又停顿半晌,“是林木送给我的。”
林木是林予和林获的父亲,确切地说是林予的养父。贺冰那时候在邻村居住,按道理来说和林予一家并不过分熟悉,仅有的不同就是贺冰总留林予放学罚抄写,别无其他。
林予似乎已经缓足精神,他自己开口询问:“为什么我爸爸会给你我唯一一张照片?后面的字是谁写的?”
贺冰垂首踌躇,挤牙膏似的回答了后半句:“林木写的。”
“你撒谎!”林予急得上前一步,他不至于连自己爸爸的笔迹都认不出来,林木没什么文化,平时不常写字,能写得工整都很困难,更遑论照片背面那种遒劲有力的笔迹。
林予喊完阵阵脱力,如山之将崩,头脑和心底有什么东西正在瓦解,正在坠落。他眼都不眨地盯着贺冰,心脏从骤然狂跳恢复正常频率,好似在等待着真正的大地震来临,恳求道:“贺老师,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贺冰放慢了时间,花费一世纪之久抬起低垂的脑袋,而那张疲惫的脸上浮着层水光,脑门儿额角处的水是冷汗,脸庞腮边的水是热泪。
他动动嘴唇,轻如飞絮地唤了林予一声。
林予心脏骤停,听到对方说:“我是你的亲生父亲。”
浓黑的春夜一定在不停地降温,不然林予为何一直发抖,他抱着双肘僵坐在沙发上,两膝紧并,肩膀微耸完全没有舒展开的迹象,整个人呈实打实的防御状态。
萧泽还拿着那张照片,他心中的震动不比林予小,甚至想揪住贺冰的衣领一股脑问明白,倘若真是林予的亲生父亲,那为什么将林予抛弃?为什么在林予被全镇人指摘的时候装聋作哑?
他心中有太多个为什么,可过滤一遍,还是决定交给林予亲自去问。
茶几上的热茶渐渐冷却,茶叶全部沉入杯底,只有一片还漂浮在水面,林予盯着那细小的一片茶叶出神,不禁想到自己。
他也曾幻想过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何许人也,想过种种情况。也许是不小心把他弄丢了,也许是遭遇意外已经去世,当然他也想过自己是被抛弃了。
但他没试过寻找,天地茫茫,他有了抚养他长大的爸爸妈妈,有了一个对他好的傻兄弟,他相信自己的亲人缘分就是林家的一家人,他也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来路不明的野种。
可此刻他有些迷茫,他的亲生父亲……是贺冰?
等于说,他的亲生父亲就在邻村,上学时天天看见他,经常留下他罚抄写,那么多年里,那么长的一段日子里,他的亲生父亲都默默看着他,知晓着他的一切。
并且隐瞒一切,并且无动于衷。
就连他养父母去世后他被赶出家门,他被小叔和其他村民骂作丧门星,他无奈出走没有任何依靠的时候,他的亲生父亲仍然像一个看客。
萧泽知道林予难以承受,最终选择替对方打破沉默,想要逐层询问清楚:“如果你真是小予的亲生父亲,那当初把他送给林家的原因是什么?”
贺冰两手交握,已经坐在了审判席:“因为,穷。”
林予赫然抬头,这答案残忍又简单,可笑却又无比可信,他尝过人间许多种滋味儿,但贫穷的滋味儿是他最难以咽下,最难以忘记的。
因为穷把孩子送人或者把孩子抛弃,贺冰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萧泽曾经也说过,林予不会是蔺溪镇唯一一个抱养的孩子。
“我知道林家一直想抱个孩子,其实全镇人都知道,毕竟林获是傻子,不能给父母养老送终,自己将来也没有人依靠。”贺冰躲避开林予的目光,不知道在盯着哪里,“林木甚至找过人贩子打听,但他没那么多钱买一个小孩儿,我和如云有了你之后,迫于无奈去找了他。”
林予的重点瞬间改变,眼神都发怔:“如云?”
贺冰音量顿减,那么那么低沉:“你的亲生母亲姓许,叫许如云。”
“你妈妈身体不好,常年都要吃药、去县城看病,我在学校教书的那点工资根本入不敷出。”他徐徐抬手抹了把脸,将干涸的冷汗和热泪擦去,“我申请返城却一直被压着拖延,那时候和现在不一样,现在不想干就辞职,当时支教的老师完全要看政策,从村到镇,再到县和市,就算打通了一层,还有好几层拦着。”
林予无法亲身感受贺冰当时的无奈,但他能够理解些许,那种情况他在电视剧里看到过,也曾替主人公郁闷过,却没想到真实地发生在自己的……
他思路嘎吱断裂,无论如何都续不上“亲生父亲”四个字。
太突然了,他无法这么快就接受。
而贺冰也还没讲述完毕:“我们当时实在无力抚养,与其让你跟着我们连吃饱穿暖都保证不了,不如给你找一户人家送走。”
旧泪刚刚擦去,此刻又绷不住一般流下新的,他艰难哽咽:“你妈妈很漂亮,你长得像她,刚出生就瞪着一双大眼睛。越留越舍不得,我在你出生后的第二天就把你送走了。”他微微一顿,猛吸一口气,“可我不舍得把你送得太远,所以选了林木一家,这样等你长大一些,我还能亲自给你上课、留你写作业,能看看你。”
林予出生的第二天,贺冰在县医院把他交给了林木。林木回村里后说是在县城捡的,村民还开玩笑说是他拐来的,之后林木才吐露孩子是蔺山后面的村里抱的,但也只是对家里人说。而贺冰和许如云出院回家,有人问起便说孩子生下来没养活,许如云一向多病,大家只是叹息,甚至不觉得出乎意料。
“那张照片是你满一周岁时林木送给我的,我当时在背面写下那行字,经常偷偷拿出来看。”
萧泽听得很认真,想找寻对方的破绽,想揭穿任何自我美化,但在对方声泪俱下的讲述中难免动容,神情也有一丝松动。他都如此,林予的情绪更不必说,侧脸看向对方,林予的状态却像游离在别处,十分涣散。
“小予?”萧泽低喊一声。
林予并没有失神,他说不清自己是什么感受,也不太想说,从出生起到长大,他一直是被摆布安排的一方,没人会问他的感受,直到他遇见萧泽。
得知真相的震惊已经没那么强烈,此时他觉得无力又麻木。
“那……”林予问,有些害怕答案地问,“我爸爸妈妈去世后,我被小叔赶出林家,被那么多人指着鼻子笑话,你……都没想过帮帮我吗?”
就算不帮,安慰他一下也好。
遇见时拍拍他的肩膀也好,做一点点事情就好。
萧泽的整颗心揪在半空,那点零丁的动容消散殆尽,目光也趋冷,他实在想象不出有什么苦衷能在当时做到视而不见,也猜测不到如果贺冰此时躲闪会寻个什么样的借口。
贺冰咬紧牙关,两腮都被下颚骨撑起形状,力竭的样子仿佛在承受巨大的痛苦。他苦捱了二十余秒,恍然抬眸,松懈掉全部气力,而凝聚在林予脸上的目光说明,他做好了交代的准备。
“当时,你妈妈已经病危了,你的亲生妈妈。”
林予僵硬的肩膀蓦然塌下去,而贺冰继续道:“你的养父母早早去世,你本就承受了巨大的打击,我和如云每天都发愁要不要和你相认,可她那时已经撑不了多少日子了,你那么小,难道让你再面对一次丧母的痛苦吗?”
林予问:“这就是全部理由?”
“不……”贺冰没有眨眼,“最重要的理由是我无能、懦弱又自私。”
萧泽没想到对方会这样赤裸地袒露内心,他转脸再次看向林予,林予愣着,大抵也是有些意外。其实不难猜测,当时和林予相认之后怎么办?把林予接回家?
负担更重,林予还要照顾豆豆的话,关系更加难以理清。
再加上贺冰所说的,许如云当时已经病危,还要让林予再接受一次打击吗?
可是这些都要站在绝对理性的的角度才能考虑到,但林予当时那么小,面对着那么大的痛苦和责难,生身父母真的可以完全控制住感性的冲动吗?
萧泽没做过父亲,他不知道答案,但他认为不应该如此。
“我不配做一个父亲。”贺冰哭音浓重,极力压抑着,“你离开蔺溪镇之后不到两个月,你妈妈就去世了,我也就离开了那儿。”
“那你!”林予近乎急切地问,“你有找过我吗?”
贺冰的眼中终于透出一丝光来:“我离开后就在找你,可是那么多城市,就像大海捞针一样。前两年回到蔺山,我才知道你之前回去过很多次,而且还在照顾豆豆。”
他前倾身体,眼中的光芒忽明忽灭:“一再错过,后来才明白是老天爷在罚我,那次巧合得知豆豆被送进精神病院,我想你肯定会来找他,所以就去医院做清洁工,顺便照看豆豆。”
林予后脑抽疼,像犯了陈年旧病,萧泽靠近揽住他,问贺冰:“你当时见到我们就认出小予了?你为什么不说?”
贺冰摇摇头,看着林予回答:“如果今天没被发现那张照片,我仍然不会说,我永远都不会说。我寻找你是因为你自己在外漂泊受罪,可看到你之后,我发现你吃得饱,穿得暖,还有了待你像亲人的哥哥,我就决定这辈子都不和你相认……我没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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