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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早的一列航班, 飞机破风穿云, 悠悠降落在榕城。

庄凡心合起电脑, 一月份不止要做春夏装的生产监控,还需建立秋冬装的样品计划,不能拖不能乱, 每一环必须到位。

滑行速度减慢,他终于有空瞧一眼窗外的风景。

阔别十年的家乡,没有潸然落泪, 也无感慨嗟叹, 庄凡心只觉盯久电脑的眼睛微微干涩,看一眼便掏出了眼药水。

他滴两滴, 开舱后随波而出,快步离开了机场。一切都是提前订好的, 车,司机, 很顺利地抵达落脚的酒店。

庄凡心连酒店的床都没坐一下,放好行李便走,赶往周围镇上的厂子。司机习惯性地聊天:“先生来玩, 还是出公差?”

“出差。”庄凡心低头摆弄手机, 没什么兴致地回答。

司机倒意兴勃勃:“可以顺便玩一下的啦,榕城风景不错的,三坊七巷逛一逛,再尝尝这里的小吃。”

庄凡心敷衍地回应,哪条街有家粉店味道不错, 忙完去嗦粉。司机想了想,敲着方向盘告诉他,哪里还有粉店,那一带早就盖成了写字楼,繁华得很。

“是么。”他笑笑,装好手机,扭脸凝视另一条车河。

十年,不足以沧海变桑田,但踯躅前行也能走出一片新的天地了。庄凡心走马观花,旧街压了新柏油,一栋栋高楼起,衬得路旁的榕树有些矮小。

迟来的慨叹团在胸口,不酸不胀,却热乎乎的。

司机回过味儿来:“听你那样讲,你以前来过榕城的?”

庄凡心说:“何止来过,我在这里长大的。 ”他冲后视镜挑眉,没有笑,因此有一股高冷的顽皮,“只不过许多年没回来了。”

司机热情道:“那这一趟多待几天啊,去哪里就找我,包我的车!”

庄凡心浅浅地应,注意力叫一闪而过的路标吸引,宽街,长长的一溜小商铺。章鱼小丸子,美美文具,炸鸡汉堡……他全都光顾过,他以前每天骑单车从这里经过。

前头,是天际中学。庄凡心伸长脖子观望,换成他兴奋:“那是我的母校,我高中就是在天中念的。”

“是嘛!”司机从后视镜看他,“要不要停一下去看看?”

公事当头,热情只得冷却,庄凡心说:“不用。”视线胶着不移,出租车驶过学校大门,他深深地朝里面望。

分秒便过去了,他急忙回看街对面,没看清一楠时光是否还开着。

司机的话匣子一直没关:“天中很厉害的,越来越难进,我女儿初中成绩班级前十名,都没能进去念高中。”话毕,热切地问,“一看你就很会念书,从天中毕业考进哪所大学了?”

庄凡心答:“我出国了。”即将驶出这条街,“商铺后面的居民楼没有拆,也很多年了。”

司机说:“虽然破旧,但是挨着天中,房价高得要命。”

庄凡心禁不住笑,齐楠就住这里,他的同桌,成天给他带奶茶蛋糕,每夜向他索要英语答案。这么些年过去,对方过得怎么样?有没有结婚?

他琢磨着有的没的,驶出市区后,闭目眯了一觉。与此同时,一架飞机降落在高崎国际机场,顾拙言只身抵达了厦门。

同为出差办事,同在福建省内,待遇却大相径庭。庄凡心坐出租车往镇子上跑,顾拙言落地被分公司的高层迎接,伴着他笑,帮他拉车门,商务车内宽敞明净,将手里的资料纸衬托得格外洁白。

一到镇上,庄凡心联系工厂的负责人董老板,见到面,对方是个腆着啤酒肚的中年男人,身材走样,但面貌精神,也精明,是个老烟枪,打招呼的工夫抽完了一支烟。

庄凡心被二手烟搞得不痛快,感觉脸都脏了,余雾未散尽,对方从烟盒掏出第二支。“给我也来一根。”他抬起两指,破罐破摔地说。

董老板递给他:“我的烟便宜,庄老板凑合抽。”帮他点上火,滞后地讲客套话,“好辛苦呦,还专门飞过来,搞成这样我这边真是惭愧,真是惭愧!”

庄凡心堵住嘴吸烟,晾对方片刻,这烟不如上次抽的味道香,但更呛人,缓缓吐出来,才说:“不辛苦,我在榕城长大的,顺便回来走走亲戚。”

董老板听明白,时间充足,不解决不走人。“那好好住几天,我叫厂子安排车,住呢,住哪里?”比出租司机更热情,“快中午了,我们先吃午饭,饭店我都订好的!”

庄凡心不接茬,将烟屁股弹进路边的垃圾桶,提出先去工厂看看。又颠簸了一刻钟,到服装厂,比想象中大,几排楼标着一二三,能听见聚集的机器声。

庄凡心要求下工作间,董老板想拦,劝他里面太吵,味道也不好闻。拦不住,又改口说厂子有规定,工作间外人不可以进。

到楼门口,庄凡心说:“您别说笑了,做衣服的,以为造火箭?就是个服装厂,以为是酒泉卫星发射基地吗?”

董老板脸上挂不住,又不好得罪,只能摸出烟盒。庄凡心伸手夺下:“厂子没规定工作间禁止吸烟?你不怕着火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进了里头,庄凡心娇气的毛病往外冒,大量新布的气味儿熏得他头疼,掩紧口鼻扫过一周,看见那款印花绉绸连衣裙。董老板在一旁劝说,绉绸好呀,黑色那一款用绉绸更好卖的。

设计部审改五次定下的面料,你懂个屁!庄凡心暗骂,骂完明着笑:“但合同签的是绉缎,厂子赔付到位的话,用绉绸也不是不行。”

董老板色变,一口一个林设计,企图将责任引到silhouette头上,庄凡心嘴上接招,脚步不停地继续转。买卖中的口舌之争,说好听点叫“斡旋”,实质上是又糟又黏的扯皮,各为其利,满身铜臭。

庄凡心从业数年第一次干这么糙的活儿,幸亏他占理,不然真想撂挑子走人。白球鞋蹭了灰,他在桌上捡边角料擦鞋,棉的太松散,绒的太厚,雪纺不挂土,挑三拣四地摸到一片黑布,擦了擦。

擦完捏着布,他说:“这块绉缎就不错,颜色看来也对。”

董老板解释:“这是前年剩的旧布,不能用,而且连十米都没有了。”

庄凡心问:“真的没有绉缎?”

“真的没有。”董老板情真意切,“我们也很为难,但没办法呀!”

庄凡心搓着那片布,离近点,在机器噪音下轻巧地问,学着对方的语气:“那签合同的时候怎么不说呀?”

他眼神太静,和繁忙刺耳的工作间格格不入,董老板噎了噎,他一扭身便朝安全通道去了。楼梯扶手很脏,他还用那片布擦擦,靠着,等对方跟过来,他在逼仄的此处打开天窗说亮话。

“老板,你不必攀扯我们的设计师,你私下找她本就不符合流程,合同也没改,什么书面都没走,怎么作数?”

“我一句话也没提问责,因为这这节骨眼儿上生产出货最要紧,否则我干吗跑一趟?图你这里味道呛死人?”庄凡心说,“合同上交货期限白纸黑字,不能耽误,没布,你们织也给我织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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