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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成碧这些年一直留着齐肩短发, 穿衣风格干练简洁,似乎没怎么变过,近看才察觉脸上多了些不可逆转的细纹。

面对乔苑林突兀的现身, 她有些发愣, 旁边的男人和小孩儿也停止了说笑。一瞬间, 方才的幸福氛围荡然无存,只余被打扰的尴尬。

乔苑林身体微僵,手指蹭着裤边捏在关节处,发出“咔”的一声。

林成碧回神, 松开小男孩儿的手,惊讶道:“苑林?”

小男孩儿追着重儿抓住, 语气中满是抗议和撒娇:“妈妈, 拉着我。”

乔苑林默不作声,在等,他想知道林成碧会不会介绍自己, 如果小孩儿问他是谁,林成碧又会怎样回答。

男人大概猜到他的身份,牵住小孩儿的另一只手,林成碧给他眼色,说:“先带康康去那边逛一下, 我说几句话。”

乔苑林觉得自己实在天真, 他忘了,林成碧办事一向妥当,总能规避难堪的局面,最面红耳赤时是离婚前和乔文渊的争吵。

他望着小男孩儿蹦跳的背影,问:“他叫康康,是健康的意思吗?”

“嗯, 小名。”林成碧迈近,摸上他的肩膀,“苑林,你怎么在这儿?”

乔苑林说:“工作。”

林成碧点点头:“我看了八达通最近的儿闻,有你的名字,是你负责的吗?”

乔苑林幼稚地期待,他已经是一名职业记者了,而那个孩子只是个要冰淇淋吃的小朋友。这一点上,林成碧会更满意他吧,会更喜欢他吧?

“我前一阵子调过去了。”他不惜自夸,“主编很器重我,今天的节目也是由我负责。”

林成碧道:“八达通在台里早就式微,还是回采访部更有前途。儿子,你不要得过且过,趁年轻把路子蹚出来,别在没用的地方浪费时间。”

乔苑林心头的火苗猝然熄灭,像捧回满分的试卷却被说题目没有考察的意义,他的努力全是白费。

“不用,我在八达通挺好的。”他说,“放假还能来游乐场,小时候我一直想来,只是我没其他小孩儿幸运。”

林成碧听出他的情绪,抬手抚摸他的脸庞,远处,小男孩儿在望着他们,高声喊了一句“妈妈”。

脸上的手落下去了,乔苑林不死心地争夺一点该属于他的注意力,说:“妈,我之前住院了。”

“怎么回事,严重吗?”林成碧不满道,“你爸在干什么,听说他再婚了,顾不上照顾你了吗?”

那你有了弟弟,所以顾不上理我了吗?乔苑林终究说不出口,问:“姥姥好不好,我很惦记她。”

林成碧头痛的样子:“姥姥整天念叨你,要回平海住,可她年纪大了我不放心。”

工作身体家人,几句话寒暄后陷入沉默,疏远的母子俩,一时找不到只言片语可聊。组里的同事在等,男人和孩子也在等。

下一次见面不知是什么时候,乔苑林以为会希望林成碧能抱一下他,此刻却并没有多强烈的渴望,也许真的淡了,在互相缺席的三千个日夜里。

他单调地道了声“再见”,告辞去忙,没有丝毫回头。

可他忍不住会幻想,在忙碌拍摄的间隙,在低头抬眸间,在与其他人交流后的短暂空当……他幻想林成碧在做什么,陪小孩儿坐摩天轮,买玩偶,或是一起拍下国庆留念的合照?

拍摄工作一直进行到天黑,晚上沿着海岸线有沙滩集市,民宿街上有花车巡回表演。乔苑林换手机拍了一些,发在朋友圈里。

预计一天半的工作量,大家省去吃饭和休息的时间提前搞定,除了摄影组明早要拍日出镜头,其他人陆续收工。

忙完,大家商量着去吃烧烤,乔苑林累了,随便找借口落了单。

他坐在海边的广场上吹风,漆黑的海面上飘浮着一点星光。因假期游客量大,轮渡中心开放至凌晨,驶来的是最后一班船。

打开手机,那条朋友圈多了几条评论。

应小琼:岭海岛啊?

老四:完了,我跳窗抓你那事又巩固记忆了。

乔苑林没翻到梁承的消息,对方今天好像要值班。他揣起手机,冷,将外套拉链拉到顶,望着逐渐靠近码头的轮渡。

若潭十层的研究室里,黑着灯,幕布垂落画面血红,几名外科医生聚众看电影似的,在看这个月的手术记录视频。

墙上挂着一行标语:业余者的不断实践是为了达到正确,而专家的不断实践是为了不会犯错。

梁承敞着白大褂,鼻梁上架着一只黑银的细边眼镜,水笔在五指间旋来转去。他一边观赏影像,一边计较排在后天下午的手术。

主动脉弓部瘤,因动脉瘤样扩张产生移位。术前评估差不多完成了,冠状动脉造影、胸腹盆腔的薄层CT血管造影、经胸超声心动图……他在脑海过了一遍,转念回忆外周血管的研究报告备份了没有。

看完已经凌晨两点,梁承搭电梯回心外科,经过自助机买了一杯黑咖啡。

在城西二监的那两年,有位姓龙的大哥小学毕业,在地摊上买了本《黄帝内经》,从此沉迷中医学不可自拔。奈何知识水平太有限,无知无畏,乱用药把自己的小侄子给毒死了。

那位龙大哥曾道:“咖啡比烟草害人,迟早把肺喝成黑的。”

当时应小琼接了句:“去你妈的,怎么不说把膀胱染成黑的?”

然后梁承因为没忍住一声嗤笑,被迫打了第一架。他无端想起这些,啜饮一口苦涩,拐弯到走廊上。

要不是被咖啡提了神,他以为产生幻觉——墙边长椅,乔苑林搂着背包坐在那儿。

梁承记得对方说要去岭海两天,这是连夜回来了?他走去,在乔苑林的膝前蹲下,问:“什么时候过来的?”

乔苑林似乎在走神,瞳孔迟钝地聚焦,从包里掏出一包小鱼干,说:“给你带了特产,原味的。”

梁承又问:“出什么事了?”

乔苑林吐槽:“涨价好多啊。”

梁承瞧着神情不对,拉乔苑林起来,带到办公室里。没有别人,门关上,乔苑林立刻直勾勾看着他,像某种暗示。

梁承怕会错意,说:“你怎么了?”

乔苑林道:“轮渡上的风很大,吹得我冷。”

梁承听着委屈,但直觉乔苑林不是因为吹风而委屈,他上前捉住那双肩膀,压向胸口,说:“如果是想让我抱,不用硬撑着拐弯抹角。”

刹那,乔苑林坚持一天的体面濒临崩溃。在林成碧那里的失意无限蔓延,他怕同事察觉,怕自己沉湎,怕东怕西,甚至要借一包小鱼干为此时的投奔找个理由。

他抓着梁承的白大褂,闻见梁承身上的气味,他安全了,也放弃了,说:“今天我遇见了我妈。”

梁承静静听着。

乔苑林声音发抖,不得已地给这段母子关系盖上一章:“她彻底不需要再爱我了。”

从切割抚养权开始,到如今不知晓他存在的另一个孩子,林成碧仿佛完全是“康康”的母亲。而之于他,是淡薄到连抚摸都吝啬的身份了。

乔苑林没有伤心落泪,只觉心里的一块位置摇摇欲坠了许多年,终于挖去,空洞,凹陷,透着搅乱他呼吸的寒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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