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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斗帝君问他值得吗,谢识衣根本没想过这个问题。他看过很多生离死别,无一不痛彻心扉,无一不肝肠寸断。好像世间所有至诚的爱恨都必须用眼泪鲜血浇灌,才显得可贵、显得深情。

可是他没有。

言卿死的时候,他没感觉,或许有一瞬间茫然,可是那中茫然很快被道心碎的痛给淹没,眼泪也没有。虽然他无时无刻不感觉痛,但那不是肝肠寸断。

有时候,他还挺恨言卿的。

没有言卿,他多摔几次也能学会御剑进入登仙台;没有言卿,幽绝之狱他靠数着石块也能自己度过;没有言卿,春水桃花那条路他同样不会觉得难过。

偏偏生命就多了这样一个人,让他以后每场雨中,好像总能听到熟悉的声音。

“谢识衣,别看,别回头。”

霄玉殿,以琉璃心为阵眼,重新启动诛魔大阵的时候,谢识衣脸色苍白,半跪下来。

无穷无尽的飞雪绕在霄玉殿苍穹之上,这一刻他连呼吸都在发疼。

魔神状若癫狂,疯了一样朝他攻击过来,但是祂被天道所化的枷锁束住双腿,身体重重摔倒在雪地上。

“是你对不对,是你。谢识衣!”

魔神白骨十指痉挛般插入泥土,气到发狠。

“让白潇潇来南泽州的是你,让他来霄玉殿的也是你。”

想清楚前因后果,魔神大笑出声来:“这真是个蠢货啊!哈哈哈哈情魇本身却为**所困。”

魔神在魂飞魄散之际,呼出的气是一道道黑色的烟雾。

这一刻,祂的恨意遍布眼底。

“我只想到白潇潇能掌控人的**,却忘了他一开始就是求而不得的爱欲所化。他能控制别人,别人也能控制他。”

魔神一字一字,咬字颤抖。

“甚至只是靠臆想!”

“你什么都不用做。他一个人在那里,光是臆想,便肝肠寸断、作茧自缚。”

“原来最会玩弄人心的,是你啊。好一个无情无欲琉璃心!”

谢识衣闻言,闭了下眼调整气息,袖中的手指紧攥着那块南斗令牌。

天清地静,魔神抬起头,腐朽的脸上只有一双眼睛碧绿璀璨:“复活我,然后又杀了我。谢识衣,你到底想干什么?”

谢识衣很少有狼狈的时候,只是这一刻青丝染雪,衣衫被鲜血泥尘污染,好似天上寒月跌入人间,他平静道:“乱世因我而起,自然也该由我终结。”

魔神勃然大怒:“都到了现在,你还在我面前装什么好人!”

谢识衣一双冰冷渗蓝的眼眸,审视一般看向魔神,轻描淡写道:“我想要你的命而已。”

他现在很脆弱,声音也很轻,可是话音落在魔神耳中却犹如惊雷。

无数人处心积虑复活祂为名为利为爱为恨,只有这个疯子,复活祂是为了杀了祂。

风雪越来越盛。

“不,谢识衣……”魔神在最后一刻,脸色大变,祂碧绿的眼睛焦急地看向谢识衣,说:“你不能杀了我!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

谢识衣静静看着祂。

魔神突然福至心灵想到了言卿,一下子激动起来:“谢识衣,你还记得言卿吗?”

谢识衣一动不动,眼神安静地像是面落雪的湖泊。琉璃心粉碎,他七窍也在流血。眼眶是一片刺目的红,耳朵也被冰冷的液体充斥。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要被人以这样的方式提起旧人。

他太虚弱了,所以也没听到魔神最后声嘶力竭的那句话。

“你不能不记得,言卿可是为了你才和我同归于尽的啊!”

轰!诛魔大阵上风与雪都随时间一起扭曲!重新在“鼎”中凝聚的魇,再一次崩析分离,散于苍茫天地。

魔神为祭,有一道白光从天空正中央直落而下,落到了他掌心。

凝聚于那块令牌里。

“渡微!”

“尊上!”

“谢应!”

谢识衣听到了很多声音,可是他都不想理。天际落下一道淡金色的光,温柔亲昵,好似天道的垂青……可是他这样的人,应该是要下地狱的吧。谢识衣低嘲地笑一声,拿着不悔剑,重新走入面前的山峰中。

门关闭的一刻,黑暗把他如云的红衣遮掩,剩世界一片空空荡荡。

空空荡荡的世界里没有声音,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

他最后的归宿是那座红莲蜃地。

他曾经在这里结婴一百次、一千次、一万次,最后靠自欺欺人才能醒过来。

该怎么形容这份执念呢?

到最后他都记不清言卿的长相了。不知道是恨多一点、怨多一点,还是遗憾多一点。漫长无涯的岁月,清清寂寂,陪伴他的只有霄玉殿的雪。

再也不会有一人趴在他背后,捂住他眼睛要恶作剧,指尖却比他的睫毛还要颤得厉害。明明心都紧张到了嗓子眼,但在最别扭的年龄:一个装潇洒满嘴胡话,一个装冷漠别过头。

“谢识衣,谢识衣……”

蜃雾迷惑心智,在意识最模糊的时候,他好像又听到了言卿的声音。

小声的、担忧的,来自寂静的海域。那里没有植物,没有动物,没有鱼、没有草、没有虫子,只有他们两个人。

言卿的声音似乎有点忐忑,却故作潇洒坦然道。

“谢识衣,离魂珠真的有用。在你坠海的一刻,它彻底粉碎,然后我就出来了。不过我现在没有身体……”

是第一次坠海的时候。他把手臂环过言卿脖子,埋下头去,乖顺地贴在他肩颈里,痛到骨骼都在颤抖发冷,难受到心快要裂开。

“谢识衣,谢识衣?”

“谢识衣,你的伤很重吗?”

嗯,是很重啊。

他轻声道:“言卿,我快要死了。”

梦里言卿听不到这句话,继续说:“别怕谢识衣,很快就到了,你要不要先好好睡一觉,休息一下?”

谢识衣下巴落在他肩上,轻轻地笑了。

岁月那头的他反应也是笑。

于是言卿说:“你笑什么?”

他闭上眼疲惫地说:“没什么。”

将脸埋在言卿背上,湿凉发丝擦过脸颊,像是一个隔着时空的吻。

当初那滴欲掉未掉的泪,他错觉是血,现在从眼睫落下,碎在没有回响的海水中,也无人得知。

其实根本不需要去追究深意。

哪有那么多意义呢。

这一步一步把自己逼上死路的局,这没有缘由的机关算尽,这世人不懂他也不懂的执念,归根究底,只是想再看你一眼而已。

就看一眼就够了……

“你还要他回来吗?”

谢识衣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他在霄玉殿主生杀予夺,主审判秩序,杀过无数人、染过无数血。可这是他第一次,在一场葬礼上觉得有些难过。

雨落下来的时候,甚至让他有些出神。

他在人群的末尾,安静地看着那个牵着人手的小孩。

原来小时候的言卿是长这样的啊。

他从另一个世界光怪陆离的血海中走出,但是见那个男孩的第一眼,眼里杀意散尽轻轻泛起笑意来,唇角勾起。

……很可爱。

……比他想的还要可爱一万倍。

斜风细雨打湿青草,墓碑前的鸢尾花微微摇晃。某一刻言卿错愕地回头,但是因为身高不够太矮了,没能找到他,清澈的黑瞳眨了眨,最后只能一无所获有点迷茫地转过头去。

谢识衣没忍住,偏过头去笑起来,他在人群中最先离席。手中里握着的那块南斗令牌生生割裂掌心,但他还是没有上前,去完成最后一步。

转身离去的时候,遥远的雨幕中,传来清晰的对话。

男女善良热情,又充满怜惜。

“卿卿,咱们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想要什么都跟舅舅说。”

“卿卿,舅妈给你准备了新的卧室,把你之前房间里的玩具和书都搬过来了。你旧屋钥匙在我这里,什么时候想回去看,舅妈都陪你。”

最后,他听到了男孩的声音,很小很轻,像孤独的幼兽一样说:“好。”

谢识衣面无表情擦去脸上的雨,踏入烟雨中。

他无法在异世多呆,将那块令牌收入袖中,回到了闭关的山峰中。

灯枯油尽之际,谢识衣坐于红莲上,眼神晦暗地看着掌心的白发,惊讶于自己最后的良心发现,又自嘲一笑,闭眼压下所有暴戾冷酷的**,脸色苍白靠在墙上。

——“不单是恨吗?可谢识衣,你我之间,还能有什么呢?”

——“先睡一觉吧,谢识衣,醒过来什么都结束了。”

南斗帝君问他:“为什么?”

谢识衣道:“他回家了。”

其实,这贯穿一生的执念只不过是他一人的孽和劫。

真论深情也谈不上。没有痛彻心扉,没有死去活来,用局外人的视角看,也许就是他觉得永生太无聊,自导自演一场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