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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带来的只是另一种偏见和杀戮。”夏青步伐停住, 回头静静看他一眼,冷静说:“宋归尘,你的苍生道早就破了吧。”

宋归尘愣了愣, 偏头笑了两声, 说:“没大没小, 怎么跟师兄说话的呢。”

夏青说:“你心里早就没有了苍生, 只有恨。你诛神不过是为了报复鲛族而已。”

宋归尘说:“可能吧。”

石榴花从他指间粉碎掉落。

夏青这一刻,算是真的明白了什么叫“道不同不相为谋”。他讥讽地一笑, 什么都没说。

珠玑和宋归尘都认为神魂出塔的一刻楼观雪就会死,因为楚国皇族的血液被神诅咒。

一个弱小的凡人在愤怒的神魂面前只会死无葬身之地。

宋归尘说血阵不可能成功。

可是……血阵真的不可能成功吗?楼观雪现在真的是凡人吗。

……但不是凡人, 他又是什么呢。

夏青闭了下眼, 耳边忽然响起那个男孩的声音,在萤火纷飞的惊蛰夜, 颤抖地, 哽咽地。

“那我是什么呢。”

“人类把我当做鲛当做异类,鲛族把我当做人视我为仇人。”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呢?”他在风中打了个冷战, 一字一字颤抖地说:“我是……怪物?”

不该活着的怪物。

出生就是为了死,生命只是一场献祭,连长大的资格都没有。

“多可笑啊, 我那么努力活着, 是为了什么。”

“原来我是为了死而活。”男孩蹲在虫子低鸣的墙角, 无措茫然看着伤痕累累的手,难过得话都说不完整:“……为了……给神养大一个容器。”

皇城内的桂花开了,淡雅馥郁, 夏青往前走。

现在才明白楼观雪在千机楼内说的话。

“你出障后问我, 神有没有在我身上复苏, 其实……我也不知道。或许现在, 我不属于十六州大陆,也不属于通天之海。”

“我这样,才算没有来处和去处。”

夏青兜兜转转走到了冷宫前。

这里在宫巷的尽头,白墙高筑,荒草横生。

他曾经和那个男孩坐在墙上聊天。

浓绿深绿的青苔里开满白色小花,那时的楼观雪还小,雌雄莫辩,漂亮得惊人,咬着糖葫芦,跟个小狼崽一样,眼里是野草般顽强的生机和狠戾。

如果非要用一个词概括楼观雪的性格,夏青觉得应该是冷漠,贯穿进灵魂深处的冷漠。

五岁之前,装乖卖惨,上蹿下跳只为了活着。五岁之后兜兜转转,机关算尽,等着浮屠塔破的一天,也只是想要一个答案。

——你确定你见到的,真的是长大后的我,不是神?

夏青声音很轻,喃喃道:“我确定啊,你就是你。”

哪怕你说记忆开始不是你的,爱恨开始不是你的,血液骨骼都在重塑。

可我还是觉得,你一直都是你。

夏青去了一趟经世阁,了解血阵的事。

经世阁在陵光城外,需要过一条大河,他有楼观雪给出的令牌,自然是畅行无阻。

在路上,他听到了很多关于民间鲛人的事。

随着百年之期的来临,浮屠塔上的紫光开始镇压不住邪气,鲛人暴躁化妖的概率越来越高。

船家是个话多的,竹竿欸乃划开水波,高兴地说:“这杀千刀的妖怪可算是要死了!就是它害我们先祖暴毙!可叹我楚国景帝,千古明君居然死在邪祟手里,”

夏青垂眸看着透碧的河水,问了句:“景帝为什么会被大妖所害?”

船家道:“我看话本里都说,这浮屠塔内关着的大妖其实就是鲛族的皇。当年先祖英武,远征通天海,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如愿进入神宫,先祖本就是天之骄子,自然轻而易举得到了神的恩赐,神赐他长生不老,也佑我楚国长盛不衰。鲛族妖皇嫉妒不已,怀恨在心,便尾随先祖回宫,趁其不备将其杀害。”

夏青说:“是这样吗?”

船家对景帝那是一个仰慕,语气里说不出的骄傲:“对啊,肯定是这样!真是天妒英才!若是景帝多活几年我们楚国肯定更威风。”

“景帝何等豪杰,都能让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鲛族在通天海从来是海之霸主,但景帝领兵出征,直接把他们都打为奴隶,气派!”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就是民间所传的关于百年前的事吗?

没有刻骨的仇恨,没有扭曲的野心。

有的只是一位千古明帝开阔疆土,征服鲛族,满载而归。

夏青唇角笑意讽刺。

蓬莱的仙人心甘情愿追随?

——错了,他只是想借你们的力量,报血海深仇。

先祖把鲛族打得落花流水?

——错了,鲛族圣女和你们里应外合,通天海有一半的鲛人纵容外敌入侵神宫。

因为最开始,大家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诛神。

楚国先祖想要神魂,求长生不老。

珠玑想要神力。

鲛族想要脱离神的禁锢上岸。

神死后,结盟破裂,才召显出每个人狰狞的野心来。

鲛族嘲笑人类的愚蠢,不知道神亡后,他们将上岸主宰一切。可神宫坍塌后,鲛族才发现,他们确实拥有了上岸的自由,却也永久失去了力量。

最后宋归尘的真面目撕碎。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想要的,从来是鲛人一族下地狱。

神宫之战,每个人都野心勃勃,每个人都自信满满,每个人都……不得善终。

“神,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存在呢?”夏青从竹筏上走下来,上岸时心里不由自主掠过这么一个话题。

这世间唯一的神,生活在通天海的尽头,由鲛族世世代代侍奉。

他有实体吗?他长什么样?

他会痛吗?当年被信徒背弃,鲜血淋漓跪在诛神大阵中央时想的是什么?

夏青不由自主想起通天海那堵高墙来。他刚来这个世界看《东洲杂谈》,书上说墙是大祭司为了防止鲛族逃蹿所立的,但是夏青觉得,不对,宋归尘没有这个能力在通天海上立一堵墙。

《东洲杂谈》比陵光的话本要真实一点,上面没把景帝描绘得多光明磊落,说景帝以为神就是真龙,觊觎龙肉求长生才率兵进攻通天海的。

和真相也没差多少。

都是贪婪。

夏青进经世殿的书楼,看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燕兰渝。

她的静心殿永远浸润在檀香里,久而久之,青色的裙裾都带了些这种味道。年轻的太后坐在靠窗的椅子上,闲闲翻书,光影落在她素静的面容上,鲜红的蔻丹起落间划出淡淡血红。

这算是夏青第一次以自己的身份见她。

他曾经在摘星楼里怕这个疯女人怕得不行,现在却发现,她在这一百年后兜兜转转的命盘里,也只是蝼蚁。

燕兰渝代表的是人类的权欲、贪婪和野心。

“好孩子,你叫夏青是吗?”燕兰渝见到他的时候,眯了下眼,似乎是有些惊讶,但是很快又换上她那副惯常的温婉柔和的笑意来。

“阿雪一直把你藏在宫里,哀家很早之前就想见你了,只是没机会。今日一见,果然生得标志,怪不得能让我从来不近人情的阿雪动心。”

夏青说:“太后娘娘。”

燕兰渝亲切地端坐好,朝他露出一个春风细雨般的笑:“不必多礼,过来坐。夏青,你会下棋吗?”

她的前面摆放着一个棋盘,旁边熏烟袅袅,白雾移往窗边。

夏青:“我不会。”

燕兰渝跟拉家常般,轻声细语:“你来白子先行吧。”

夏青:“……”哦差点忘了,这人是什么性格。

夏青随便拿了颗棋,随便放到棋盘正中心。

燕兰渝挽袖,拿起一枚黑子落下,声音轻细:“我最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老是做梦。我昨天又梦到先皇,我跟他说了诛妖之事,先皇喜极而泣,牵着我的手感叹楼家百年的仇终于得报。我还梦到了阿雪的生母,我说瑶珂,阿雪终于可以摆脱每年三月摘星楼内的折磨了,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宁,但是瑶珂什么都没说,叹息一声就走了。”

燕兰渝眉眼间笼罩着烟雨般的轻愁,似叹似笑:“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夏青垂眸下棋,丝毫不为所动。

燕兰渝说:“我现在心里唯一的遗憾就是阿雪还没有孩子。楼家子嗣单薄,可不能断在他这一脉,夏青,娶个男皇后已经是冒天下之大不韪,若是让他为了你断绝香火。”

她缓缓说:“你可真的就是千古罪人了。”

夏青平静问道:“太后娘娘,您想我怎么做呢。”

燕兰渝微笑:“乖孩子,我知道你向来懂事。”

“你帮我劝劝阿雪。我看卫家那十六姑娘生的机灵可爱,性格也好,干脆在封后大典上随你一起入宫,如何?”

夏青的睫毛很长,覆下阴影,遮住全部情绪,他有些神游天外。

——他现在拿的是什么剧本?被太后棒打鸳鸯的平民皇后?

夏青抬眸看着燕兰渝。

这位身份尊贵的太后虽然笑着,可是看他的眼神充满不屑和轻蔑。

夏青想,燕兰渝现在应该很开心,浮屠塔要破了,对于陵光三家的诅咒也将彻底消除。

如果伏妖成功,她会直接杀了楼观雪,用一千种方法折磨这个她眼中的贱种,以泄心头之恨。从此高枕无忧,掌权天下。

伏妖不成功,她也有后路,现在跟他说这些就是第两手打算。

夏青说:“我觉得,不如何。”

他起身往经世殿的二楼走,不想在和她浪费时间。

燕兰渝笑容僵硬了片刻,红红的指甲轻抚过棋盘,笑说:“居然还是个有脾气的小孩子。”

“夏青,贪心的人在陵光是活不长的。”

夏青笑了下:“太后,这句话我也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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