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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青终于懂了薛扶光的意思,太上忘情道是不受生死轮回影响的。

他握住剑的一刻,百年所有的苦坐修行全都归于脑海,与之一齐涌来的是神魂撕裂般的痛。

夏青垂眸,没有说话,一剑直刺向那个统领,动作快得像是一阵风。

黑发掠过少年的眉眼,冷淡如霜。

剑气浩瀚深渊,携带天地山川草木的寒意,直接将统领连带身边的人都扫出十米外。

统领和周围的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倒在了地上呜哇吐出好几口血,但是他们都来不及愤怒发狠话,一阵风拂过,脸色瞬间煞白,话都说不出来只留绝望惊恐的尖叫。

“啊啊啊啊——!”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被那剑光所过之处,再温和的月色再温和的风,都成为一根细得不能再细的钢绳、紧紧贴着他们咽喉。

空气是刃,风月是刀,草木是针。

天地众生,处处杀机。

他们跪坐的大地似乎也是仿佛锋芒毕露,一触即发。

“你你你…………”统领从没体会过这样的感觉,眼睛缩成一点,吓得哆嗦,竟是直接尿了裤子。

夏青只挥出了这一剑,就已经感觉五脏肺腑都在燃烧,七窍剧烈作痛,再使不出一丝力气。阿难剑亲昵的贴着他的掌心,像是百年后终于回到归处。

“滚出去。”

夏青脸色苍白,唇却鲜红,盯着那群人说。

太痛了,他感觉自己意识都在摇摇欲坠。

薛扶光可没说,继承阿难剑第一次需要遭这种罪。

“好好好好我们滚,我们滚,仙人别杀我们。我们这就滚!”统领眼泪鼻涕直流,断了一只手臂,屁滚尿流往后爬。

同时不忘大声呵令:“听到没!都给我住手!”

“走!快走!”

本来还在逮着村民兴奋杀戮的士兵一下子也都听令,惊恐地放开手,往外跑。

“不能放了他们!!”

风鸣从村道的另一头跑过来,刚目睹村人被杀的现状,眼睛早就被愤怒充斥,血红着眼。

凤鸣突然发作,一口咬伤了打算跑的一个士兵的喉咙!

鲛人一族百年的耻辱、百年的恨、百年的流离失所仿佛都在这一咬里——

那名人族士兵都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瞪大眼,血溅三尺,顷刻毙命。

夏青听到鲜血溅出的时候,眼中涌出一些茫然来,在空中瞬间回头,却有些看不清楚前面的场景。

火和血交融。

阿难剑所携带的那股荒冢的冷意就像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将整个村庄的鲛人在经历这一夜的屈辱残杀后,深埋血液的天性勾勒出来。

“不能放了他们!”

“就是他们!就是他们害死了我的父母!我要他们血债血偿!”

风鸣眼中全是泪,嘴里鲜血淋漓。

眼白上的红已经一点一点蔓延到了瞳孔中央,脸上一点一点浮现奇怪的纹路来,如鱼鳞长成,一片一片被泪水洗刷。

不只是他,还有村里很多人。

男女老少在大惊大悲过后,坐在地上绝望哀恸地哭起来。

往事一幕幕浮现。想到了来这里的遭遇,想到了被残忍杀死的亲人,又想到了日日夜夜的屈辱和折磨。

离开了通天海,鲛人在十六州的是没有家。他们只能活在这唯一的世外桃源里,偷偷摸摸生活,装得“岁月静好”……

可是现在这里也被发现了。

无论放不放走这群人,他们最后的净土也没了,马上要面临奔波流窜,朝不保夕的日子。

男为奴,女为妓,乱世命如草芥。

“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我的孩子被一群人抢走,他们把我卖进最下等的妓院。什么都不给我,我差点活活被饿死,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

一个妇女掩面而泣,喃喃自语。

夏青听到了很多人的声音——

或许是迷茫的喃喃,或许是绝望的大哭,或许是穷途末路的怒吼。

这个村庄,看起来平淡幸福家家安稳……实际上都是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不过一群在外孤苦伶仃孑然一身的人凑在一起,压下内心刻骨的仇恨痛苦,堆起笑容来过日子。

现在这个血夜把一切太平撕碎。

“不能放他们走!”

“我死了也要拉人类垫背!”

一个中年男人在大哭后,忽然站起来,脸上癫癫狂狂:“一起死吧!一起死吧!”

夏青灵魂被烈火灼伤。阿难剑在百年后只剩剑魂,察觉到主人的难过,乖乖的散成清风,涌入了他的掌心每一条纹路里。

他浅褐色的眼眸往前前方:“他们……”

失去理智的鲛人把夏青也当成了仇人,但碍于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气息,没有选择先对付他。可是血红的眼里,仇恨显而易见。

夏青往后退一步,摇摇欲坠,腰被人揽住,落入一个清冷的怀抱。

楼观雪熟悉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还喜欢看热闹吗?”

夏青没有动,动用阿难剑继承记忆的片刻已经让他浑身上下都痛得颤抖。

他再也没力气出手,也没力气说话。

就看着被鲛人反咬一口的士兵们也破罐子摔碎,跟着他们厮打起来。

火把被随意丢在地上,把茅草屋烧得熊熊。

起火了。

但是没有人去管。

死了很多鲛人,也死了很多士兵。

夏青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大脑浑浑噩噩想,他要去劝吗。可是劝谁呢?谁又是纯粹的好人,谁又是纯粹的坏人?

谁能想到这一夜会是这样的结局。

楼观雪说:“这一村子的人都要死了。”

夏青脸色煞白一下子看向他,语气茫然:“为什么?”

楼观雪抬起手,轻轻扶上他颤抖的睫毛。

少年眉眼间的寒霜冷意依旧没散,眼睫却似扑翅的蝴蝶,苍白脆弱。

楼观雪摩挲了下,本想冷眼旁观给他长个教训,但到底于心不忍,垂眸道:“不怪你,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

“鲛人当年是海之霸主,天性残暴肆意妄为。它们野心勃勃,想着掠夺走人类的一切,征服大陆。只是碍于神的存在,不得离开通天海,不得上岸。”

夏青一时间有些懵,不知道楼观雪跟他说这些干什么。

楼观雪温柔地将他脸上被溅到的血抹去,语气轻描淡写:“于是,百年前,鲛族选择放任了人族对神宫的进攻。”

夏青手指一紧。

楼观雪说:“他们猜的没错,鲛人离不开通天海是因为神的禁锢。可是他们忘了,鲛人全部的力量,也都来自于神对于侍奉者的馈赠。”

夏青太累了,闭上眼睛,意识惶惶,靠在了楼观雪的怀里。

楼观雪道:“浮屠塔内的神魂一日比一日暴躁,生于通天海的鲛族本来就易受影响,越是情绪崩溃越易疯魔。”

夏青又不太想昏迷,挣扎着睁开眼:“他们一定会死吗。”

楼观雪淡淡道:“离开通天海,鲛人觉醒力量就会死。不过,没有人逼他们,都是自愿的。”

自愿觉醒,自愿死去,自愿结束这荒唐屈辱错乱的一生,尽管没有轮回,尽管找不到归路。

“爷爷……”

灵犀半跪在地上,哭着看老人咽下最后一口气。

他的难过还没消散,转身,就已经被眼前的场景给吓到了。

整个村子都燃烧在大火中,熟悉的伙伴大人全都变成了怪物,像传闻里那样,赤红着眼、长着獠牙,脸上布着蓝色的鱼鳞,没有理智没有思维,逮着人族的士兵就疯狂撕咬。

血肉横飞,人间地狱。

灵犀感觉有人坐在了自己身边,偏头发现是村长。

现在整个村庄,没有妖化的只剩下他们。

灵犀焦急地问道:“村长,他们怎么了?”

村长双目无神,神情麻木道:“都快死了。”

灵犀:“什么?”

村长坐在村口尸山血海里,看着村子里熊熊燃起的光,梦怔一般轻声说:“是啊,一百年,才过了一百年,怎么我就忘记了,鲛人死前就是这样的。只是那个时候……不会有人会迷路。”

灵犀:“什么?”

村长沉默很久,忽然偏头,苍老的手随手扯了片叶子给灵犀,声音轻的不像话:“灵犀,还记得你经常在田埂上吹的那首曲子吗。”村长说:“现在我和你一起吹。”

灵犀结果叶子,愣住了,语无伦次:“不是,村长。风鸣哥哥他们现在……”

村长说:“灵犀,听话。”

灵犀布满伤痕的手捏着叶子,僵硬很久,用手臂擦去眼泪,点了下头:“好。”

低沉哀婉的叶子曲断断续续,从废墟星火中传来,如一阵潮湿的雨轻轻缓缓,散去燥热。

夏青四肢百骸都在作痛,听到曲声,却下意识抬头。

他被楼观雪抱起,因为痛苦而迷茫的眼被火光慢慢唤得清晰,浅褐色望向前方,愣愣照应天地。

整个村庄在烈火中燃烧,脚下处处是尸体,觉醒的鲛人们察觉死期将至。

一生全部的悲喜爱恨化为烟尘散去,现在内心中只涌起一个念头,回去……

只是回去哪里,没人有答案。

他们原地四顾,却根本找不到方向,暴虐血腥的眼睛只剩迷茫,鲛人们开始咆哮、怒吼、犹如困兽。

灵犀看着这一幕有些害怕,可村长在旁边有条不紊地给他伴奏,他也只能吸吸鼻子,压住酸涩,继续埋头吹。

从来没想到有一天,吹这首曲子,会让他那么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