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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郑太医嘴上这么说, 可实际上,他这人也不太会吹枕边风。

当两人同帐交谈时, 大多是董灵鹫说, 而他静静聆听。即便议及国事、到了免不了发表自己见解的时候,郑玉衡也会尽量不影响她的思路,省去太过明显地、包含着“处置”和“决断”的议题。

他大多时候都是抱着一颗学习之心的,更别说太后娘娘资历丰富、真知灼见, 有自己的判断力, 对别人的意见择优而取。

这番言辞已经是逾越了的。董灵鹫倒是没有怪罪, 而是从容纳谏, 欣然应允, 暂时放下那些理不出个结果的事宜。

董灵鹫搁下笔墨,令人传膳,让郑玉衡陪她吃过了饭。入夜, 她洗漱过后,还未更衣时, 殿外传来几声候鸟的鸣叫声。

随着鸟雀清鸣,还隐隐响起小宫人清脆地交谈和玩笑声。这声音令人心中生出活力和感慨,让人很想去看看。

董灵鹫对着小郑太医比了一个静默的手势, 然后拢起外头沙沙地摩挲地面的广袖长袍,披着绒绒的披风, 悄悄从槛内踏出, 立在廊柱边,望着风灯底下两个小姑娘。

大约一个十二、一个十三的年纪,身上穿着新缝制的冬装, 脸颊冻得红扑扑的, 似乎其中的一个是值夜的宫人, 着公服、戴令牌,另一个则是随意打扮,挽着红绳的双髻,陪前一个在这儿翻花绳、簸钱、掷骰子饮酒。

这距离不算太近,这两个孩子年纪还小,没什么资历,是近不了主殿的。

董灵鹫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郑玉衡伸手给她拢着衣裳,轻轻捂住她的手,低声道:“怎么出来了,外面很冷的。”

殿内虽然煦暖,但正是因为里头热,才更衬托出外面的寒气凛冽。冬夜,天地昏黑,星辰无光,唯有庭院两边的风灯、连同远处在正月里时不时升起的焰火,时亮时暗地照明。

董灵鹫看着她们,稍微笑了笑,轻声说:“你看那儿,宫里的内侍、宫人,除了抄家罚没的罪臣后裔之外,大多都是从宫外卖进来的。”

郑玉衡道:“从前不是这样吗?似乎大殷开国以来,都只选寒苦人家的平民子女为宫侍。”

“从前的选进宫中身居要务的女官,都是朝臣、皇族旁支的女儿,是官家背景。”董灵鹫道,“前朝曾经因为这个发生过一件事,那位皇帝的御前女官搅入朝政争斗当中,被她的亲族指使,在天子的茶水饮食中动手脚,皇帝驾崩,她也死罪难逃,被勒死灭口之后投入井中……就是锦芳园西南角的那口枯井。”

郑玉衡听得有些不寒而栗。

她的语调总是这么平淡、温和,好像这惊天动地的事情只是一笔带过的尘埃一般。虽然这的确是尘埃,一概已经经过了的事情,皆化为历史的尘埃。而董灵鹫自己,才是操纵着车驾的掌舵人,她的手中正驱使着磅礴的车轮,握着为统治阶级服务的暴/力机器,这力量足以摧毁任何人,也足以碾碎她自己。

“从那之后,各地起义频生,互相攻伐不休……所以大殷开国之后,修改了这项规则。”董灵鹫回握他的手,摩挲着他的指节,“但这也不好,皇城根儿底下的那群人,过得好与不好,都想着卖儿鬻女,将孩子送到宫里伺候别人,一则能吃饱穿暖,二则万一有造化,出一个宣靖云、陈青航,或是杜月婉那样地位的内贵人,一家子跟着荣华富贵、鸡犬升天。”

郑玉衡轻轻叹了口气:“富贵虽至,骨肉分离。”

“是啊……”董灵鹫道,“不过,想活下来嘛,想活着有什么错呢。”

两声低声交谈时,风灯里焰火摇曳,其中一个小姑娘高兴地一拍手,跳起来道:“赢了赢了,快点不许抵赖,你说这个要罚两杯的!”

“酒都冷了,我可是陪你当值的。”另一个拉着她的袖子拽下来,“你等我去热一热,我去侍药间借炉子去。”

“你可别跑了啊?”

“怎么会呢,郑大人和崔内人都好说话得很,我就去一会儿。”

年纪稍长的那个小丫头刚起身,迎面就见到廊柱底下立着的郑大人,还有……她眼睛被风灯照得花了一瞬,才缓缓地意识到那是太后娘娘。

平日里董灵鹫只要跨出这道门槛,她们这等小女使,皆行礼跪拜,不能抬头直面,此刻乍然跟她四目相对,这丫头简直脑海轰得一声,恍惚不定,呆若木鸡。

“怎么了呀?”另一人起身,慌慌张张问,“是月婉姑姑……”

她一扭头,也被雷劈在那儿,半天才猛地一抖,拉着身畔的人跪下行礼,结结实实地磕了个头:“奴、奴婢给太后娘娘请安。”

董灵鹫搓了一下手,态度柔和地道:“好了,吓到你们了?去热酒吧。”

年长那个没敢动,另一人哆哆嗦嗦地回话,快要哭了:“姑姑不让当值时赌酒,奴婢大错,求娘娘饶恕。”

董灵鹫转头问郑玉衡:“这是宫规?”

郑玉衡道:“是有这条,臣背过。”

他还背过?董灵鹫瞥了他一眼,觉得小郑太医这学得还不少,但没怎么深问。

董灵鹫对后宫的事关注得不够,只是这俩小丫头在她眼里的年纪实在太小了,于是环顾四周,跟两人道:“快起来吧,你们这个年纪,是不该喝酒的,就算喝也要有个量,哀家不跟杜尚仪说,咱们假装没这回事儿。”

两人一愣,不知道是千恩万谢得好,还是继续求饶得好,直到望见郑玉衡掩唇轻咳,提示似的望了望他们,小宫人才慌忙谢了恩起身。

董灵鹫将一切尽收眼底,默然不语,只转身进入,回寝殿里烘去冷气,而后更衣时,才趁着郑玉衡给她解去腰上璎珞时低声调侃:“你倒是个好人,连给哀家守门的宫人都知道你的好处,想必是素来广施恩情,对谁都如此。”

郑玉衡怔了一下,总觉得这话的味道有点儿不对,但他还没能一下子醒悟过来,迟疑地解释道:“上夜在宫门当值,掌灯、打更,冬日里太过寒冷,我见很多年幼的女使实在挨不过,便跟崔女使说过,让她们能借用侍药间的炉子温酒。”

董灵鹫道:“热酒暖身,但酒后冻死人的例子也不少。”

郑玉衡回复:“饮酒是将热激出来,走心窜经,活络散寒。但一暖起来,容易对寒冷失去敏锐,所以崔内人也不许她们太过饮用。”

他刚解下对方腰身上的璎珞,便觉他的手腕被轻轻握住。董灵鹫柔软的手覆盖上来,挽起衣料,沿着骨骼脉络,如蛇一般伏动抚摸。

温热的气息伴着一股馥郁香气涌入肺腑。

“这么施恩施义的,怎么不记得也为我打算打算?”

郑玉衡几乎愣住,他积累的忧虑忽而上涌,一手回揽住她的腰,低语出声:“我为您的病,也不知道试过了多少方子,尝过了多少办法,可究竟是我医术不精,还是药石有限?光是那份陈年的余毒未清,就难倒了我不少日子,可后来分明有了头绪,却发现这就是要用,也得一个强健受得住的身子才能用……何况,您的心里也没有自己。没有一日放下过朝政公事,休息得不够,这要臣怎么为您打算呢?”

他这话有点抑郁伤怀的味道,董灵鹫也不知这怎么就惹了他伤心,连忙道:“想是这次说错了话,郑太医你什么时候都惦记着这份病,我都知道的。”

郑玉衡紧紧地把她抱住,用她的手按住自己的眼睛,等眼角的热度下去些,才吸了口气,继续褪去她身上的华服,半跪在地上脱下她的金绣凤履。

柔软的素衫垂在他手背上,要是在往常,他肯定已经凑上来暖/床了,没想到今日有了点气性,还跟着有了些骨气,连枕边风也不吹,等她就寝后,合着衣衫坐在榻边翻医书。

董灵鹫的寝殿里也放着他的好几本书,大多是一些晦涩的古籍残典、孤本医经,偶尔也有些户部的事带回来。只不过他向来收纳规整得很好,平日里轻易是看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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