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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盯着他的手,那只玉白的手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分外柔和,朦朦胧胧、好似一股凝聚的雾。他见到书信上属于陛下的字迹,每一封都是“怀玉亲启”,不知为什么,谢大人的名字在陛下手中书写出来,总带着一股难言的缠绵味道。

仿佛对着这两个字,也能看出写信人的心。

十一凝望了片刻,忽然道:“先生。”

谢玟抬眼看去。

“您跟……陛下,究竟是什么样的关系。”黑衣青年喉头干涩地问。

谢玟道:“他是我的学生,曾经是。”

“就,没有别的了吗?”十一问,“就没有其他的关系了么?您……您有喜欢的人吗?”

谢玟沉默地注视着他,如果不是暗卫脸上的面具,他的视线几乎能洞穿一切,让人的心绪无法遁形。过了半晌,谢玟道:“没有别的了。”

他们之间,从来都没有真正地互通心意。萧玄谦恨不得将心挖出来给他看,可小皇帝的心是带刺的,是带着黑暗暴虐、带着难以治愈的偏激病症的,谢玟光是触摸,便已被其所伤,又怎么敢接过来?萧玄谦越糊涂,他就越清醒,越能清晰地认识到——强迫和伤害,如果也能冠上“爱慕”的托词,那这便不是一种恩赐,而是一种罪名了。

谢玟只觉得,那是萧玄谦为占有欲、为空虚、为寂寞……寻找的一种谎言。

至少在三年前,他根本不爱自己。

谢玟收回视线,让火苗吞噬手中的信纸,补充道:“但我有喜欢的人。”

就算隔着面具,一旁吃鱼的童童也能看出黑衣青年的雀跃僵在脸上。她从谢玟身边抽出手帕擦了擦嘴角,看好戏似的小声嘟囔道:“小十一不要喜欢他,他是个多情又无情的人,没得心,对谁都很好。”

谢玟瞥了她一眼,童童立即住口,讪笑了一下。

“那个人,”十一迟疑地问道,“是谢童的母亲吗?”

谢玟怔了一下,差点被火苗烧到手,他立即松开手指,无可奈何地道:“不是。”

“我想不通,先生。”十一懊恼地道。

“我也想不通。”谢玟开玩笑道,“我长得还可以,脾气也很好,他怎么会不喜欢我呢?”

十一连连点头,心想你这个还可以的标准也太高了。

“他一定是眼神不好。”谢玟拍板定论,继续烧掉信封,“要不是他勾引我,我也不会……”

他话语未落,十一便立即目光锐利起来,捕捉到信息量非常大的两个字:“她勾引你!”

谢玟一本正经地逗他:“是啊,那人把我灌醉了,强行跟我发生性关系。事后还哭,说我要对他负责。”

十一僵硬住了,面具下的神情堪称精彩。

“他搂着我的腰,非要亲上来,跟我说要一辈子侍奉我,要留在我身边,永远对我好,什么都听我的。”谢玟慢条斯理地道,“你看,骗子。”

十一拧紧了眉毛,喉结滚动:“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谢玟叹息一声,轻描淡写地添油加醋:“他不仅破坏我的布局、控制我正常的交往,还叛逆可恶,伤害我的朋友,靠着我平步青云之后,翻脸不认人,把我当成他一个人的物件,要把我的命攥在手里……”

那封诛灭权臣的名单,每一个都如约消亡在了萧玄谦的手中,他是最后一个。鲜红的字迹围绕着他,让他不得不为之齿冷、既迅速脱身、也让小皇帝如愿以偿……他那时连当面对质的力气都没有,就像是溺水的人、连最后一根稻草都折断了,他便真的沉没了下去——逃离这场有关生死、爱恨的战役。

十一攥紧衣服,意难平地道:“她怎么能这样做?!您为什么会喜爱这样一个人!”

谢玟抬起目光,火盆中蹿高的焰火不断地颤动,他意兴阑珊地笑了一下:“我又不知道他有病。”

十一呆住了。

“我既不知道他有病,也不知道他治不好。”谢玟道,“我要是早知道他治不好,我就——”

黑衣青年和红头绳的女童目光熠熠地看着他,仿佛很期待他接下来的话。

谢玟却突然停住,罕见地露出一点寂寞的神情,低声自语道:“我就不去可怜他了。”

楼外响起喧闹的烟花声,小姑娘们推搡飘动的欢声笑语传进耳畔。

在时强时弱、烧尽相思的火焰晃动中,谢玟终于觉得这个火盆光芒太盛,连他的眼睛都有点酸。他忽地想起成华四十年,想起那个除夕、那个雪夜,还有之后的每一日温情相伴,他想起那个尚未长成的少年,冒着一死的风险拿起宝剑,挡在他面前——

六皇子和庄妃受挫之后恼羞成怒,用了一些下三滥的手段。执行她命令的刺客身手极好,又挑准了护卫单薄的时间段,闪着银光的锋刃从鞘中拔出,突来的变故惊险至极,他要杀萧九,但首要目标却是谢玟——谢先生不会武功,这是人尽皆知的事情。

那道锋刃足以穿过人的前胸后背,足以将人钉穿。当护卫死伤过半、无能为力时,萧玄谦便拔出死人身上的剑,握住了他的手,那张年轻稚气的面容铺满沉郁的心绪,他的目光如此澄净炽热,年轻的九殿下声音微哑,跟他说:“老师,你不会有事的。”

也是这一次,谢玟才彻底领悟到——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活生生的,他们会有自己的谋划变动,会产生偏激直接的矛盾、会刺杀暗害,无所不用其极,他们不是一拨即动、温顺无比的棋子。

萧玄谦挡在他面前,他的手紧紧地攥着谢玟的指尖,像是要把一辈子没能交付的热度都传递给他,九皇子偏过头望了他一眼,少年英气的眉宇溅上血,顺着眉尾滴答地蜿蜒下来,他道:“老师,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你不能总把自己当成一把伞。”

……什么?

当时他没能明白,后来的数次回想,谢玟才弄清楚他的话中含义——你不能总是为别人遮风挡雨。

他太年轻了,受这本书原剧情的禁锢、受痛苦阴影的童年影响,他的力量还那么薄弱,这样一个孱弱不堪的幼苗,竟然跟他说,你不要遮风挡雨。

我出现在你身边,不就是为了给你遮风挡雨的么?

谢玟伫立在他身后,那截火热的温暖突然松开了,剩下的是身躯滑过刀锋的声音,萧九此刻虽然武功并不很强,但他天然有一股疯劲儿,落在身上的伤就像是不会痛一样,他的疯狂吓住了所有人,那一晚流淌而过的鲜血从巷尾涌出,最后一个刺客倒下,这个逃不出的狭窄小路中,只有萧玄谦站在他面前。

护卫战至力竭而亡,刺客忠心自戮。一切都那么极端和残暴,带着萧家人天生的绝不回头。而萧玄谦也是如此,他单手撑剑,虎口震裂,那双眼眸依旧如星。

而在那道视线转移过来时,涂满鲜血的长剑也立即回转方向,冲着谢玟的肩侧直刺过去——微微抬高,擦过谢玟的衣衫,将老师身后站起偷袭的刺客穿透了喉咙。

最后一击之后,那把剑顷刻间脱手,萧玄谦也倒在了谢玟的怀里。他抱着自己的老师,呼吸带着滚烫的气息,在重伤难愈、生死未卜的那一刻,萧九抓着他的衣服,很久都没有放开。

那截青衫上印着他的血。

谢玟抱着他再度敲响老太医的府门时,隔着一道昏暗的提灯,老太医摇了摇头,说九殿下比上次伤得还重,说不一定能醒得过来,请谢先生立即告知陛下。他甚至有委婉地告诉对方不如准备后事的意思。

谢玟坐在不远处,他怔怔地盯着灯火下那件褪下来的、被血迹染透的衣服,忽然道:“醒得过来的。”

一定醒得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