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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谢你告诉我,时代差距并非牢不可破,相差这么多的思想跨越一个不曾存在的时空和朝代,最终还能如淬剑般成形相撞。

谢玟走上楼的这短短几步路,脑海电光石火般掠过了一幕幕。他想,我究竟是哪一步没走对,哪一件事没做好,怎么小皇帝就教不出来……我也是第一次当老师,不知道什么是关爱、怎么又是溺爱……

他深深的呼吸,冷冽的空气遁入肺腑,让谢玟清醒了许多,他推开门,见到屋里点着灯,灯台旁边是萧玄谦的身影。他一回来,对方便马上站起身,走过来接下他怀里的一堆物件,放到桌子上,然后又解开他披风,贴近过来,在呼吸可闻的亲密距离下,颇为无害地问:“冷不冷?”

因为他的无害,谢玟竟然没有过多地感觉到被威胁迫近的感觉,他低头看着对方给自己解披风带子,道:“还好。”

他们好像真是世间最平凡一对夫妻似的,只不过等在家中的妻子是小皇帝。谢玟望见桌上的饭菜之后,这种感觉莫名加深了许多。

萧玄谦的手往下一探,摸到谢玟的手背,一片冰凉,他立刻皱起眉,很不高兴地看了谢玟一眼,似乎是不喜欢他这些没有用的矜持内敛,然后把对方的手贴到脖颈上,温暖的体温在一瞬间直达神经末梢。

谢玟缩了一下手,道:“干什么,给自己披了张羊皮么。”

萧玄谦供认不讳:“是。只要我乖,老师不会对我不好的。”

他抵赖,谢玟还能冷淡以对,但这人一旦认罪,还用这种态度讨好自己,谢玟也绷不住冷脸,何况昨夜他又说了那些话,于是只能垂着眼帘道:“已经暖和了,松手吧。”

萧玄谦摩挲了一下他的手腕,听话地放开,道:“我热了一遍,饭还没凉。”

谢玟道:“谁给你送过来的。”

饮食是一门学问,就算萧玄谦有心学,也不会速成到能端到自己面前来的程度。

萧玄谦道:“高琨下榻之地对面有一家酒楼,我点的菜。”

他乌黑的眼眸凝视着谢玟,露出一点认真的、请求夸奖的表情。

谢玟别过目光没有看他,他觉得别扭又突兀,不知道为什么对方好似突然通了心窍一样。他面对这些明显的讨好和表达已经生疏了许多年,陌生感浓郁,几乎到无措的地步。

他还没说话,童童这个叛徒已经用眼神示意起来了。由于能量不足,她的实体其实很弱,但她化出实体的很大一部分原因就是——被人类的美食所捕获,她模拟出来的味觉能够完全地品味到吃饭的美好。

两人吃过饭,收拾洗漱,一直到夜色渐浓时,小皇帝那头看折子的灯还点着。谢玟在牡丹馆住,觉得生活一日比一日慢,相比于忙于政务的紫微宫,他睡得时候算早,童童在床尾跟玉狮子吵架……谢玟看着烛火照出来的影子,心想如果没有小皇帝这一茬,他就这么慢慢地终老在此,也算是隐下身名,形同善终。

但就算没有萧玄谦搅乱水面,他终究也是这一切的局外人,就算看起来跟这个世界融合得有多么好、多么深入,但提及到触碰灵魂深处的地方,他还是会为这股深寒的寂寞而心悸。

谢玟擦干头发,嗅到一股升腾的药味儿,他转头望去,看见萧玄谦在正对面支起一个小药炉,这味道很熟悉。

张则给他开的方子,萧玄谦手里也有一份,而且他在京中时想尽了办法、南巡路上又遍寻名医,他手里捏着的药方要更好、更成熟温和。

“老师,”萧玄谦注意到他的目光,“你困了吗?”

确实已经是要睡的时辰了,但对方始终不走,终究没有宁日。

谢玟没有回应,而是将几次叫对方带回去的金错刀带离桌面,伸手拉过对方的手腕,将小皇帝的手掌平摊开,将那把匕首放回他掌中,低着头道:“不要让我赶你。”

萧玄谦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他缓缓地合拢手指,宽阔的骨节攥得微抖,手背上青筋凸起。但他竟能忍耐那种渗入骨髓的恐慌,勉强披好羊皮,拉住了对方的手:“老师。”

谢玟没有表情地盯着他的手指。

萧玄谦轻轻地松开了一点,不舍得完全失去这点接触,他锯断了肉食者恐怖的獠牙,放低语气:“你身体不好,要一直调理,不能疏漏……老师,你来看看这个。”

九殿下本就难缠,况且在那一夜之后,他算是阴差阳错听了一遍谢玟的真心话,这就像一枚保命丹丸、压心秤砣,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萧玄谦避而不答,态度却柔和无比。谢玟叹了口气,知道这小兔崽子选择性耳聋,便坐到对方身边,看了几眼对方正在看的奏本。

这一看不要紧,光是两行字,谢玟瞬间就想起好几年前刚刚教学生的时候。重华宫的皇子资质有好有坏,进度参差不齐,教授皇子们的先生也不止他一个,所以他并不那么费心,但等单独培养萧九的时候……这股脑溢血高血压的错觉就非常熟悉和亲切了。

萧玄谦的资质绝对不差,但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他很难去在意细枝末节,与其说是注意不到,不如说是根本不在乎,虽然他眼光长远,也能使国富民强,但某些政策太过残酷、恐生流血动乱。

两人的行事作风有极大差距,谢玟就像是一个精准的医生,切入伤患时,连术后的预后措施都准备完全,时时刻刻考虑着如何平稳、和缓、不动声色地推行政策,而萧玄谦则是冷酷的屠夫,他为迅捷猛烈地解决问题,不惜断指断尾,不在意流血受伤,除了见效之外,还常常形成帝王的威慑。

这也是萧玄谦登基后,两人的政见严重相左、发生冲突的原因之一。

但萧玄谦终究是很有进步的,所以他能做个在国家大事上的好皇帝。

谢玟盯着那批复意见,沉默半晌,道:“你们这是诚心犯浑是不是?”

萧玄谦心道,糟了,选这个过分了。他当即凑到谢玟面前,抓着对方的手放到胸前:“那您打我吧。”

谢玟:“……别来这套。”

他恼怒地抽回了手,抄起那张奏折,想生气,又气不出个名堂,一把扔在了萧玄谦的怀里:“这主意太糊涂了。户籍整理本就该慢慢来,诱之以利、动之以理。他倒是急,那些藏着缩着盘不出来的佃户私兵,查出来全都一棍子打死,你南巡一趟,难道你心里不知道这个办法不成,会弄出乱子来吗?”

他站起身,闲云野鹤养得淡泊的性子蓦地泛起波澜,原本懒惫的精神也跟上了劲儿的发条似的,吱嘎吱嘎地转,齿轮都快摩擦出火来了:“难道是他们愿意藏愿意躲?不处置了士族,就是杀尽这群人,也断不掉根源。”

萧玄谦好多年没因为国事被他这么当面骂过了,他不仅不生气,还有一种诡异的怀念,但脸上倒好好地,一脸乖顺如绵羊,拾起笔:“我马上在折子里帮老师骂他。”

谢玟看了他两眼,回过味儿来,盯着他道:“敬之。”

笔没沾纸,萧玄谦心如擂鼓。

谢玟站,而他坐着,这点高低差虽然不悬殊,但足以让小皇帝露出贤明君主缺少辅佐、一心为国、“楚楚可怜”的神情。

谢玟的手按着桌面,稍微低头注视着他:“你故意挑出来给我看的。”

萧玄谦迎着他的目光:“是因为我太需要您了……”

谢玟道:“连这点小事都分辨不了,好啊,既然如此,你干脆就别干了,柔儿身体不好,湄儿年纪尚幼,你们萧家完了,直接给我变共和制吧。”

他教训完学生,坐在旁边监督:“给我改。今晚给我重新写出来一个具体可实施的方针策略,不许再听这庸臣胡说八道,现在就想。”

萧玄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