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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沉沉,风消雨寂,连绵山脉中剑意结界无声瓦解,如残雪遇新阳般大片大片消融,塌陷。

沼泽似的黏稠感一扫而空,眼前视线铺展开,路承沢甩了甩衣袖,捏着玉扇的扇骨一根根合拢,啪的一声敲打在掌心中,他看着收剑而立,站在树下的溯侑,沉声道:“三地盛会,我期待与你再打一场。”

在这一点上,圣地传人有圣地传人的自尊和风骨,输得起,却不服输,奋起直追,勤勉自身是必然。

回应他的,是一片山雀扑棱翅膀掠过头顶的声响。

路承沢闻言不再说其他,他如落叶一般,转身轻飘飘沉入溶溶的夜色中。

良久,溯侑缓缓转了下眼,筋骨匀称的手掌松松握着剑柄,有极短暂的一刻,几乎觉得自己沉入了暗潮涌动的海底。冰冷的海水如云雾般没过他的四肢和头顶,被捆缚的窒息感化作一个接一个的浪头前赴后继打过来。

其实对“前世”之说,溯侑心中早有预料。

薛妤为他解开玉青丹的那一日,曾颇为冷漠地说起松珩,说“和你一样,我培养了他很久”,那句话之后,他听了许多人的说辞,一遍又一遍将邺都官员名列从头看到尾。从前的,现在的,一个姓名都不曾漏过。

可事实证明,在邺都,松珩这个人是透明的。

没有任何他存在的迹象,薛妤身边亦是如此。

如此一来,再加上路承沢告知松珩人皇一脉身份时,那句别有深意的前世今生,有些东西,足以浮出水面。

他始料未及,难以接受的,是路承沢后面说的那句话。

有了别人。封了邺都百众山。

薛妤身上有太重的担子,她从来不能潇洒肆意,随心所欲地做很多事,她的目光更不会只停留在一人,或一事身上。

情、爱注定只能在她心里占据一个小小的角落。

可邺都不一样,那是她多年的坚守,亦是她从小到大严格要求自己,处处以身作则的信念,是她心中最柔软,也最重要的一块。

溯侑一闭眼,甚至能想象,得知百众山被封的消息时,她是怎样的心情。

她能接受培养千年的人背叛倒戈,也能接受枕边之人另寻新欢,因此而产生的后果,苦头,她通通可以不动声色闷声往下咽,可唯独接受不了因她轻信他人而导致邺都遭受无妄之灾。

她会将所有的一切揽到自己身上。

那种自责,悔恨,昼夜难寐,能将一个人的理智拉扯到崩溃的沉渊中。

所以在得知松珩从始至终明白自己的身份,却隐瞒一切跟着她,别有用心算计她之后,那些对他的排斥,疏远,冷漠,怀疑,全都说得通了。

他的天赋,他的实力,不像一只夹缝中艰难生存下来的妖鬼。

她怀疑他,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想必此时此刻,在她的眼里,心里,他跟松珩没有差别,一样的图谋不轨,心怀鬼胎。

时隔百年,溯侑恍若再一次站在了半人高的雪地中,四周俱静,他怔怔地看着前方亮起的灯,却被一堵厚实的墙远远隔开,如临冰窖,黯然失声。

只是这一次,即便他一夜枯站到晨光大绽,也生不出一星半点中途抽身,转头就走的想法。

就在半个月前,一场月明星稀的夜色里,她垂着眼,几根手指拢着他的衣襟往上提,姿态自然得近乎现出一种熟稔而放纵的亲近,她说,给他公子之位。

堆积如山的文书没关系,两头忙碌的忙碌也无所谓,他不求名利,不求虚妄的繁华。

他只知道,唯有站上那个位置,才能陪着她。

一直陪着她。

溯侑下颚凝成瘦削而利落的一笔,他脸色白得吓人,像某种才烧出来的新釉,被沉甸甸的黑色一衬,显得僵硬又脆弱,宛若某种一碰就碎,苦苦强撑的外壳。

他定定地看着远方,眼眶猝不及防接了天穹上几颗雨珠,和着一点胭脂的色泽,慢慢于眼尾扫出一片雾蒙蒙的潮气。

他不问前尘,不计后果,什么都能退让三分,唯独离开她这件事。

绝无可能。

第二日天明,小南山经历一场人潮的骤来骤去,又恢复了素日的宁静。街头小巷,深宅旧院中人影空荡,就连昨天住满了人的朝天酒楼,都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家。

事情敲定,妖都和圣地的人都退得七七八八,穷奇,隋家这样的大族,天不亮就去了别的地方,现在还留着的,只有九凤,风商羽和薛妤身边的几个。

溯侑到得早,携着一身霜露站在小院中的杏花树边,瘦削的肩头零星落了几片花瓣,像是要站成一个无知无觉的冰雕人。

朝华离他不远,坐立难安地用左脚支撑着身体,没过多久,又换成右脚,一张巴掌大的小巧脸上盛满了乱糟糟的不安,她朝溯侑昂了昂下巴,低声问:“女郎夜里有可有召你进去?”

溯侑猛然动了动睫,摁着手指骨节摇了下头。

“待会少说点话。”朝华看看他,又看看愁离,提醒似地好心道:“每次女郎陷入这种状态时,格外不喜和旁人说话。”

三人中,就朝华跟在薛妤身边的时间最长,知道的事也多,溯侑微微抬了下肩,偏头问:“每次?”

“也就两三次。”朝华眯着眼看天空中压了一层的云,像是拨开了一层无形的帘子,又清晰地窥见了过去的某些画面,“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肃王侯和老主君相继过世的那段时间,女郎那时还是邺都的二姑娘,得知噩耗的那天,主君抱着她,说从今以后,她要开始学许多东西,要扛起很重的责任。”

“那时候,女郎也像现在一样,什么人都不想见,什么话都不想说,不过只用了两三日,便恢复了正常,将手头上的事处理得十分出色。”

朝华话音落下不久,薛妤和九凤便一前一后从楼梯上走了下来。

九凤一如既往的招摇,发髻上堆满了金灿灿的发簪发钗,流苏穗盈盈落下来,随着动作前后晃荡地摇着,经过几日的温养,原本病恹恹的神色又饱满起来,一颦一笑,明晃晃的惹眼。

相比之下,薛妤只能用素净来形容。她一头丝缎似的乌发全散下来,因为未施粉黛,一双杏眼中含烟,唇珠不点而红,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一笔,站在九凤身侧,气质如清月般不可高攀。

九凤晃着满头珠翠,宛若皇宫大院内的贵人娘子,她走到溯侑眼前,眼波一扫,道:“你们的女郎,可就由我带走了。”

薛妤没理会她欠欠的挑衅,她抬眼看向几人,道:“我跟着九凤去采摘配置玉青丹解药的灵植,你们三人分开走,注意时间,不要走太远,等我传信。”

说罢,她朝三人摆了摆手,润透的玉镯顺着动作滑落半截,露出一段凝然的肌肤,眉眼在日光下显得清而冷。

果然是一句多话都没有。

朝华和愁离凛声应下,唯有溯侑,一双眼蕴着沉而重的墨色,须臾,才抿着唇,轻而缓地说了个好字。

三人一路出了小南山的城门,愁离最先停下脚步。

经历过一整夜的风雨,今天终于收声敛色,于天穹上柔柔地铺撒上一层细碎的金灿灿璀光,这样的天色里,冷淡了一路的气氛都似乎有所缓和。

“昨日,女郎召我进屋说了两句。”愁离看着两位同僚,声音温柔含蓄:“玉青丹是控制邺都臣下最可靠,也最令人心安的一种,丹药和解药都属绝密之类,通常只有当任主君及少君知道具体药方配比,因此采药过程,我们不便跟着。”

她看向朝华,道:“女郎说你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里兴许有你的机缘。”

朝华颔首。

见状,愁离不由得有些担忧地看向溯侑。往常,他是最受薛妤重视的一个,而如今,三人中,她和朝华都得到了薛妤的提点,唯独关于他,只字片语都没有。

像是被彻底遗忘。

这样的落差,很难不让人多想。

她心思细腻,一段时间共事下来,深知眼前之人总敛成一副光风霁月,温柔甜蜜的模样,可那也仅限在薛妤眼前。他真正的心思藏得深而严,绝非表面所见那样温顺可人。

该说的话说完,朝华和愁离各自朝着自己的方向掠去,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身影像颜色鲜艳的绸缎,被风吹着往前飘,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小而破的城门前,不远处是妖都设置的简单关卡,三两块沉而笨重的木栅栏七歪八倒地分布着,像是被一哄而散的人群重重冲开,不堪重负地维持着最后的形态。

溯侑站在原地,浓密的睫毛根根分明,深深浅浅地垂着,许久不曾有动作。

他想着愁离那两句隐晦而暗藏深意的两句话,几乎能完整地,毫无遗漏地猜出薛妤的意思。

——玉青丹已解,秘境中机缘在个人,他若真别有目的,此时远走,看在从前种种上,她既往不咎。

时间好似倒流,兜兜转转又回到了百年前。彼时,他终于不对玄家抱有期望,自觉恩已报完,于是义无反顾迈开步子往繁华的大千世界里走,几经沉浮,终于有了足以立足的本事。

那时候,他想,从此天地之大,他在红尘中恣意来去。

而真到了临别的岔路口,他才如此直观而明晰地感受到,那些令人向往,蠢蠢欲动的自由,全是假象。

他被困在冰山焰火之中,画地为牢,根本无路可走。

溯侑缄默半晌,解下随身佩戴的灵符。他手指很凉,根根笔直修长,捏着灵符时,冒出一根根细小的经络,像叶片上纵横生动的纹理。

半晌,灵符闪烁起来,另一边,沈惊时有些惊讶的声音传来:“溯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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