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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穿过白色山川脉脊,落在厚厚的冰层上,颜色如霜似雪,在这样宁谧的夜里,连浪潮的涌动声都小了起来。

深夜,秦冬霖将手中的笔摆回砚台的时候,睡在雕花小榻上的人已经翻了个身,原本用锦被遮得严严实实的脑袋也不知什么时候露了小半个出来。

他信步行至床榻前,自身而下望着那张露出一半藏着一半的小脸,半晌,一掀衣袍,坐到了床沿边。

没过多久,她就自发自动地凑过来,被捂得粉嫩的耳朵蹭着他的腿侧,黑发凌乱,衬着雪白的肤色,透露出一种视觉上的强烈对撞。

不得不说,这副模样的宋湫十,真的有令人心头一软的本事。

看着很乖,安安静静,老老实实。

秦冬霖深深地凝了她两眼,半晌,悄无声息起身,行至营帐边。

用灵力构建起来的营帐,其实像一个密闭的小世界,面积不大,开有两个小小的窗,帘布掀开之后,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连绵起伏的山脉和无数白色的鼓起的营帐,如同一个个倒扣着的碗。

秦冬霖垂在衣侧的长指动了动,窗前的帘子像是被一只手捏着往上翻,外面的情形便纤毫毕现地出现在了眼前。

清冷的月,宁静的夜,和缓的浪层。

那么多个营帐,上千人的队伍,好似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

“婆娑。”秦冬霖冷眼看着无风无浪的海面,突然问:“你之前说的第二世,是什么意思?”

婆娑回到中州地界,又连着吞噬了好几十块湫十的灵源石之后,终于恢复了一些,不再处于终日沉睡的状态。

面对言简意赅,显然想要个答案的少年期君主,婆娑罕见的沉默了一瞬。

“说吧。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秦冬霖敏锐的察觉到了它的迟疑,不疾不徐地开口。

不管是中州时还是现在,他好似永远都是这样不紧不慢,将全局掌握在手中的样子,有一种令人不由自主信服的沉稳气质。

确实,该知道的,不该知道的,都已经透露了个七七八八,剩下的细枝末节,瞒与不瞒,没有什么差别。

可这件事,它就算是长了三张嘴,也说不清关系,理不出前后。

“臣可用圣物秘法,将当年情形现入君上眼中。”婆娑思索片刻,想出了个折中的方法,又在话后做了补充:“如今臣本体邪祟未除,能施展的灵力有限,君上可能只能看到一部分情形。”

婆娑化为一柄虚幻灵体的剑,落在帐边,虽然没有再开口说话,但那副姿态,已经明摆着在问——

若能亲眼所见那个并不太愉快的第二世,他愿不愿意自己去揭开这层掩盖真相的纱。

秦冬霖并未迟疑,轻有颔首,声线如冷泉:“看。”

婆娑跟在他身边万载,对这样的决定毫不感到意外,它剑身震动两下,一道锐利至极的剑意随即钻入秦冬霖沉黑的眼瞳中。

秦冬霖身体顿时有片刻的僵直。

他能明显感觉到,在这一刻,自己变成了两个人,一个作为当事者,一个作为旁观者。

画面开始在东海的阵法上,秦冬霖手掌心里躺着一颗鲛珠般大小的龙丹,莹润透亮,十分不凡,可他眉骨高耸,一张毫无瑕疵的脸上丝毫寻不到半分得到珍宝的喜悦,他另一只手上捏着一张薄薄的传音符,里面的人说完了话,那张黄澄澄的符纸便自动燃烧起来,化为了满手的流沙,从指缝间漏下去。

已经经历过一次的秦冬霖知道,传音符是流岐山一名长老传来的,说的是宋湫十找了新欢,给他戴了绿帽子的事,催他速速回去。

从东海到临安城,横跨四个海域,八万多里,秦冬霖横渡虚空,只用了两日的时间。

画面展开到这一步,依旧是和记忆中一样的发展过程,秦冬霖在临安城被管事拦下,带到阮芫的面前。

而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很快到了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转折点。

——宋湫十带着程翌跑了。

主城封锁了消息,府内府外天族安插的眼线都被宋昀诃以强硬的手段血洗,主城和临安城那些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似乎终于停歇了下来。

可流岐山的人知道,这件事,彻底闹大了。

秦冬霖作为当事人之一,是在宋湫十走的第五日知道的消息。

宋呈殊和宋昀诃亲自到阮芫的院子里赔罪。

秦冬霖眼中一向儒雅翩翩,风度不减的宋叔父,在大寿来临之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去。

宋呈殊和阮芫说话,宋昀诃则站起身,跟秦冬霖到另一间小院外,神情颓唐地说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其实说来说去,意思无外乎只有两层。

那些甚嚣尘上的流言是真的,宋湫十另有所爱是真的。

“冬霖,这事是主城不对,我们没有管好小十。”温润似玉的主城少君眼下挂着两团乌青,语气颓然,“我们以往,太惯着她了。”

想让宋昀诃说出这样的话,其实是不容易的。他只有这么一个妹妹,放在手心里捧着都怕受了委屈,从小到大宋湫十干的错事,都是他头一个上去顶罚。

听完始末,一向喜欢拿湫十开玩笑的伍斐都呆住了,他脊背抵着树身,嘶的抽了一声凉气,问:“这五日,你们联系不上人吗?”

“若是能联系得上,这会跟着父亲来跟阮姨赔罪的,就该是她了。”宋昀诃苦笑,道:“五日前,两人消失的第一时间,主城就出动了飞鱼卫去搜,父亲亲自出手,也没能感应到她的所在位置,直到昨夜,她留在我那的感应符彻底失效了。”

感应符失效,意味着她人已经不在琴海主城的所属地域内了。

她带着一个重病的男人,抛弃了现在所有的一切,义无反顾地奔赴了远方。

真是想不到,从小被身边人宠着捧着长大的麻烦精,竟有如此硬的心肠。

宋昀诃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这根本不是他印象中的那个妹妹能干出来的事。

可再怎么不信,这事还是真真切切发生了。

秦冬霖从头至尾,没有说过半个字,听完,转身就走了。

没有冷声质问,没有拂袖而去,他甚至只是轻微地压了压眉。

晚些时候,宋呈殊和宋昀诃起身告辞回主城,阮芫没有留他们。在他们走之后,她唤来秦冬霖,以一种相对平和的语调跟他聊起了宋湫十。

她还是称呼宋湫十“小十”,言语之间依旧显得亲昵而自然,并没有动怒或是谩骂。骨子里极好的涵养让她做不出这样的事。

阮芫真心诚意地跟秦冬霖道歉,说不该因为妖族内部的关系,而违背他们的意愿,在他们那么小,什么都还不懂的时候就强行将两人凑在一起。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主城的消息很快就压不住了,在这之前,为了你的声名和流岐山世代的威望,长老团会澄清你和小十的关系,没有婚约,没有定亲,她与你之间,和伍斐一样,是兄长,是玩伴。”自然而然的,聊到了这一步。

秦冬霖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他吐出几个字,依旧理智而冷静:“先找人,再说。”

青梅竹马,日月相对,数万载的时光,他们太了解彼此了。

彼时,他以为,以宋湫十的性情,不出三日,就得通过留音玉联系他,装乖扮可怜让他去收拾烂摊子,同时应付她动了真怒的爹和兄长。

这样的事,从前不知道发生过多少回。

夜晚,秦冬霖洗漱之后,将腰间上挂着的留音玉扯下来丢到桌面上,神色难测,他甚至不可抑制的想,这一次,任留音玉闪多少回都没用,他一个都不会理会。

可一日,两日,十日八日过去,那枚留音玉,从始至终没有再闪动过灵光。

画面到这里,已经有些不清晰。

紧接着,秦冬霖看到自己在某一日午后,随手将那枚留音玉随手丢进了抽屉里,再也没有回去看过。

主城和流岐山的关系,因为这件事,陷入了一个从所未有的低谷里。虽然在外界眼里还是一切照旧,可有些人,有些事,到底不一样了——身为少君的秦冬霖和宋昀诃感受尤其深刻。

秦冬霖天生是淡漠而凉薄至极的性情,在宋湫十这件事发生之后,就更不近人情。

他的世界,倏而安静下来。

从前秦冬霖嫌宋湫十吵,甚至不止一次觉得疑惑不解,为什么世界上会有宋湫十这样的女孩子,说起话来叽叽喳喳,能从南说到北,从天上说到地下,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么多话,让人一刻也静不下来。

可习惯从来是一件可怕的事。

起初,秦冬霖只当身边没了个小尾巴,一日两日不觉得有什么,他素来对自己严格,流岐山的事多,修炼也不能落下,他奔波在书房和密室中,一刻都没有闲暇,可时间长了之后,他便后知后觉的开始下意识去回想、怀念一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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