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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堂寂静,鸦雀无声,湫十提着裙摆,一步步踏过台阶,最终,手掌被站于高处的男子自然自然牵住。

他们并肩而立的那一刻,在场所有中州臣子皆起身下拜,声势浩大:“叩见君主,叩见帝后。”

四洲的臣子左看看,右看看,满目迟疑,满脸迷茫,直到中州的老臣望过来,他们才接二连三,有样学样地行礼问安。

先前斥责湫十的那几位,跪得尤其迅速端正。

宋呈殊脊背才弯,便被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了起来,他抬头一望,恰好对上帝王清清冷冷的黑瞳。

这个可以说是自幼被他看着长大的晚辈,如今高坐君王至高位,沉稳有度,手段果决,不仅是当世最耀眼的天骄,亦是中州时令人闻而生畏的存在。

自打秦冬霖身份曝光起,宋呈殊和唐筎说不担心,不焦虑都是假的,当初说好让两个孩子顺其自然,不论今后在不在一起时,都随他们自己的心愿,可事情真发展到了这样的境地,他们仍会止不住的想。宋湫十那样的性子,可以和秦冬霖在一起,但不一定适合待在君主身边。

相对的,觉醒了妖帝记忆的秦冬霖,不一定愿意给宋湫十正妻之位。

宋呈殊在得知秦冬霖身份的两个月内,整日整夜待在藏书阁中,将典籍翻了个遍。

令人绝望的是,妖帝有妻,两人门当户对,感情甚笃。

这个委屈,他们不愿意让湫十受。

宋呈殊什么情形都想过了,好的坏的,唯独没有想到,这两人相见,会是这样的情形。

再结合起中州臣子对湫十的恭敬态度,加之两人同为“宋”姓。

宋呈殊脑子顿时嗡的一下子炸开了。

很快有从侍搬来椅子,就在秦冬霖身侧,湫十落座,跟对面坐着的女子对视,彼此友好地笑了笑,而后十分有分寸的撇开了视线。

“内部之事压后再议。”湫十声线柔和,仪态天成,“血虫如何了?”

婆娑垂眸出列,身姿笔挺,凛声道:“禀帝后,血虫被君主和神主出手擒拿,如今已押往中州。”

湫十侧首,身侧端坐的男子轮廓分明,威仪浓重,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偏了下头,无比自然地牵了她的手,放在被一丛青竹绣面锦缎铺开的腿上。面对着那么多双眼睛,他连神情都没有变化一下。

湫十有些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想将手抽回来,下一瞬,他的手掌贴上她的手背,力道不轻不重,但分明带着些似强势又似挽留的意味。

在座诸位不明情由内里,只会关注血虫之事,程翌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条作乱的黑龙,没多大的名声,若不是这次事件中有他的身影,六界之中,根本查无此人。

湫十与他的恩怨,也不想放在明面上解决。

她垂着长长的睫,身段纤柔,脖颈修长,听着天族那些长老就这件事哭天抢地的喊冤。

他们言语之中大致的意思是,修魔不是莫长恒的本意,肯定是血虫作怪,驱使他做出如此荒唐,败坏天族颜面的事,可事已至此,木已成舟,这个天族太子,莫长恒肯定是当不了的了,请君主,帝后允准废太子一事。

被婆娑称为神主男子和他身侧的红衣女子起身,前者声音如浅瓷般温隽:“中州内部之事,我们旁听不合仪制,便先告辞了。”

秦冬霖颔首,同时吩咐左右:“送神主与夫人回去。”

等两人离开议政殿,天族又换了一个长老出来慷慨陈词。

翻来覆去那几句,湫十听得有些不耐烦,手指曲着,一下一下点在秦冬霖的衣襟上。

十年的闭关,她恍若就是睡了一觉,依旧会因为别人的喋喋不休皱眉,依旧坐不久就耐不住性子要闹得小动作出来。

秦冬霖不动声色,任她随着性子玩,半晌,不紧不慢地摁住了她挪到自己膝盖上的手指,问:“帝后怎么看?”

这是今夜,他第二次唤她帝后,中州之人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四洲的人听了,则彼此对望,各有心思。

“既知道莫长恒是被血虫驱使,他作为受害者,所言所行,皆不受自身控制,有何情由废他太子之位?”湫十看向跪在地上的天族长老,声线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在座各位都是看着她长大的,之前她跟在秦冬霖身后跑的时候,虽然看着是挺闹腾的性子,但生得乖巧,是那种一看就娇生惯养的世家姑娘,可今时今日,她顶着那张依旧乖巧的脸,眉心一皱,声音一冷,高居上座,那种浑然天成的威仪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那名天族长老的声音戛然而止,浑浊的眼瞳微微一缩。

似乎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句问话。

天族一向自视甚高,从远古至今,跟妖族的关系都不太好,秦冬霖未觉醒前,作为妖族最耀眼的天骄,跟身为天族三小天王之一的莫长恒关系绝对算不上好,甚至还有过好几处争锋相对,大打出手的情形。虽然以他们今时今日的地位,不至于回过头清算那些小打小闹,可现成的点点头就能不动声色落井下石的事,谁不乐意呢。

湫十见无人说话,视线一转,落到了几乎一夜之间沧桑下来的天帝身上,红唇微动:“天帝,这也是你的意思?”

程翌花大心机安排天帝服下死蛊,这一步棋走得很险,但也很有效。

死蛊如其名,服用者才服下去的那段时日并不会察觉出什么异样,等半个月之后才会现出端倪,一旦开始发作,就极其凶猛。蛊虫会蚕食掉内里,等整个人生机耗尽之后,蛊虫也会死在人体空壳之内,而那个时候,莫长恒已经坐稳天帝之位。

届时,该怎么查,能查出个什么结果,都归程翌说了算。

死蛊凶险,早就被列为禁物,这种蛊十分难寻,举世罕见,而且具有非常大的约束性,并不是说蛊虫在谁手里,那个人就可以对任何自己看不惯的人下死手。它最令人毛骨悚人的一点是,它只会在至亲血脉中起到作用。

只有蛊虫无害的一头落在莫长恒身上,至毒的一头落到天帝身上才可能成功。

研制出死蛊的人,用此一招,眼也不眨,兵不血刃的毒杀了包括自己父母亲在内的五人,他们死后,他也没有独活,平静赴死,唯一留下的,只有几颗尚不成熟的死蛊。

纵观全局,其实程翌的诡计一旦成功,对莫长恒来说,是一件好事。

可他拼着跟程翌鱼死网破,也要站出来提醒天帝那杯酒不能碰。

他不想失去自己的父亲。

在站出来之前,他就应该想到了自己之后将要面临的讥笑,嘲讽,唾骂,他所拥有的一切光鲜亮丽的地位和荣耀将被毫不留情的收回。

这其中区区绕绕的关联因果,湫十能想到,天帝也能想到。

可一向自诩名门望族,正道之首的天族,容不下一个堕魔的太子,他身为天帝,无法出这个头。

天帝拢在衣袖下的手掌缓缓握了握,他面沉如水,从座椅上抽身,朝上拱了拱手,声音说不出的沧桑:“但听君主、帝后吩咐。”

但凡秦冬霖和湫十说一句准,这件事便是板上钉钉了。

若说不,天族内部说不准还要对他们不满,什么好没捞着,还可能得到一堆背后的闲言碎语。

若是往常,湫十压根不会去管这样的事。中州时,各族各世家内部立储废储,上一道折子,秦冬霖和她扫过一眼,只会大笔一挥写一个“准”,不会细问诸多内情。

但……

湫十微微侧首,看了眼秦冬霖,被他摁着的小指几乎不受控制地动了下。

“六界初立,人妖天鬼佛魔排名本不分先后,后来魔族臭名昭著,在位者接连丧失心智,被杀戮控制,造成天地大动荡,后来各族各界围剿,才将事态平息,魔族偏居一隅,安分度日。”说到这,湫十目光在天族一众长老的脸上掠过,才接着说了后半句:“可魔修是被天道允准的存在,莫长恒受人控制,也知不能行此事,可见心智如常,心中并无杀戮之意,若凭此废黜太子,我以为不妥。”

说罢,她偏了下头,问:“君主以为如何?”

肃正严明的君主终于停止了漫不经心捏她指骨的动作,他眉目清绝,勾唇笑起来时便如严冬终逢春风,坚冰化成水潭,声音中攻击性和压迫感骤然消减不少:“帝后说得有理。”

说罢,他像是终于耐心告罄一样,抬眼看底下的天族之人,问:“你们以为如何?”

最上面坐着的两尊大佛都发话了,他们还能说什么?

于是左右看看,都没出声。

天帝攥着的手掌微不可见地松了松,手背上突起的层层血管漫了下去。

“既无事,就都散了。”秦冬霖掀了掀眼皮,长指在半空中往下点了点,示意婆娑留下。

须臾,席上的人三三两两离座,夜风从敞开的殿门口灌进来,将夏日的暑气一层层压下去。人都走了之后,湫十腾的从座椅上站起身,提着裙摆蹭蹭蹭地越过殿前阶梯,像一只翩跹素蝶般追到殿外。

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帝后架子。

秦冬霖看着自己一瞬间空了的手掌,又看着她火急火燎的背影,微不可见勾了下唇,朝长廷道:“去将父母亲请来,就说我有事同他们商量。”

一炷香之后,议政殿内,湫十挽着宋呈殊的胳膊撒娇,仰着张楚楚动人,极易令人心软的脸,一声比一声甜,宋呈殊绷着张脸,又实在禁不住她哄,而往往脸上才崩开一道裂缝,想想他这十年操的心,查的书,就又恢复了不配合的状态。

湫十意识到事态严重,先是端茶后是捶背捏肩,认错的态度别提有多好。

没过多久,流岐山妖主秦越和阮芫一前一后踏进议政殿,后者见到湫十,眼前微亮,她朝湫十招手,拉过她仔仔细细地看,柔声问:“什么时候出关的?这次闭关时间怎么这么长?”

自己的孩子进了趟秘境,突然摇身一变成为中州君主的事,阮芫也消化了一段时间,而最终让她放平心态真正接受这件事是因为,她发现秦冬霖还是从前的样子,面对公事,半点情面不讲,严苛到吹毛求疵的程度,面对他们,从前是什么样子现在还是什么样子,偶尔跟秦越对弈,仍是半点水都不放,气得他爹提着棍子要赶人。

所以她想,她这个儿子对宋湫十,也一定还是从前那么喜欢。

“阮姨。”湫十喊了她一声,声音依稀还是小时甜滋滋的样子:“中州秘境之后各方面有所顿悟,所以时间长了些。我是昨日出关的。”

阮芫点了点头,拉着她轻声细语说了好几句话。

因为宋呈殊的冷脸,整个殿内的气氛有些过分安静,直到从侍将不明所以的宋昀诃请进议政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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