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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愈重新翻开梁漼山整理的账本,看着那些银子额度一阵晕眩。他们这些年在阒都跟世家纠缠,为了查账,先后折掉了多少能臣干将,咸德年间海良宜追回的花思谦、潘如贵两个账本只不过是冰山一角!

永宜中兴虽然很短暂,但留给各地赋税制度是国库年收最大的那部分。大周能在短短十几年里迅速颓败至此,全系在烂账上,内部被掏空了,这些银子尽数流进了世家的口袋。

岑愈坐不稳,他握着账本的手都在抖。

除了税银,还有田地,岑愈甚至不必细算,已经能想象到那是笔多大的流出。

“咸德年离北用兵,没有军饷,萧既明只能靠着离北军屯那点粮食奔马南下前去抗击边沙骑兵。”岑愈呼吸急促,抖着手翻着页,“当时启东也没有军饷,陆广白拿着戚竹音的嫁妆北上救援,这些年戚时雨把田产都赔在了守备军身上。还有天琛元年,青鼠部打到边郡门口,陆广白的兵在门口饿得啃黄沙!”

每一次,每一次。

南北将领入都就是为了要钱,戚竹音都被迫跟阒都放虎皮钱的流氓混迹在一起,陆广白在咸德年甚至见不到咸德帝一面。厥西旱灾的时候死了多少人?江青山咬着牙开仓放粮,他的八旬老母还要织布还债。中博六州无奈空虚,周桂、罗牧、霍庆等人被逼到在土匪面前伏低做小。

这就是户部哭的穷。

岑愈齿间含恨,把账本扔在桌案上,道:“八城侵吞的私田还没有算在其内,这都是血银子……”他讲到此处,哑声哽咽起来,“阁老追到那个地步……咸德年都要亡国……这还能救?这救不了!”

室内沉寂下去,梁漼山垂首不语,他是无根无底的浮萍,想要再往深里探,就得有大树做依仗。他先跟江青山通了气,借此得到了薛修卓的接见,随后才见到孔湫与岑愈。他没有收下赫连侯的黄金,但是仅仅留封在手上也没用,必须得有人作保,否则他到丹城,只要没有按照赫连侯的意思做假账就得死,潘蔺都保不了他。

薛修卓搁在边上的巾帕都凉了,他说:“此事我本该避嫌,但事关崇深安危,又涉及丹城田查,便只能与两位老师在此商议。”他说着替岑愈和孔湫各倒了杯茶,“今日听闻启东用兵的消息,想必户部又要一番推脱。各处的烂账混杂在一起,只怕会耽搁春耕和启东军粮。”

孔湫对薛修卓颇为忌惮,薛修卓在储君这件事情上玩得太惊险,又靠着太学风波挤压寒门官员,如今实干派热火朝天,孔湫心里不是滋味。他靠在刑部任职多年的直觉认定薛修卓绝不会束手无措,便说:“你把我等召集在此,想必不仅仅是为了看账本。”

“一事议,一事毕。”薛修卓对孔湫改了称呼,“元辅在明理堂议事时没有对大帅用兵青鼠部一事提出质疑,想来是同意的,但碍于国库空虚,户部确实难以承担军饷开支,所以才没有与太后详议。”

“不错,”孔湫比海良宜在时更加沉稳,“大帅此刻用兵青鼠部,看似是为解离北外患,实则是为荡清大周外患。阿木尔狼子野心,覆巢之下无完卵,眼下助离北就是助大周。”

薛修卓从袖中拿出一张折子,推到孔湫手边,说:“这是我刚才粗算的启东军饷开支,远程用兵不比往年驻守边郡那般便宜,粮车消耗就能吃掉去年白马州的全境税银。”

孔湫看了那折子,说:“去年赈灾就用掉了一部分银子,如今又临近开春,八城春耕能否顺利落实也是大问题。世家不肯归还民田、补交田税,内阁就没有办法批复大帅的出兵请求,你就是算得再清楚也无用。”

“我倒是有个办法,”薛修卓看着孔湫,“此次启东军饷可以由薛氏承担。”

此言一出,不仅孔湫和岑愈,就连梁漼山都愣住了。

众所周知,泉城薛氏早在上一辈就呈现疲软之态,嫡子薛修易是个假清高,成日被群江湖骗子哄得四处欠钱,他们家到现在只有一个薛修卓还能站在朝堂上,薛氏哪有钱?

梁漼山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了沈泽川,紧接着想起了奚鸿轩。

孔湫惊疑不定,注视着薛修卓,说:“这么大的数额,我就是以内阁首辅的身份给你打下欠条,也未必能够还上。”

“这笔银子元辅不必给我打欠条,”薛修卓替孔湫倒了杯茶,正色道:“我只求元辅与我合力稽查八城田税。”

驿站外的灯笼摇晃起来,风卷走道上的破告示。阒都东龙大街的笙乐声隐隐约约,穿过驿站的长道,被宫墙阻挡,消失在重檐间。宫墙内的李剑霆坐在榻边,在“当啷”的铁马轻敲声里,想起前尘。

风泉正在替李剑霆放下垂帷,忽然听储君问:“你戴耳坠吗?”

李剑霆肩臂浸泡在乌发里,她望着幽深的寝殿,像是替风泉回答,又像是替自己回答。

“我厌恶耳坠,”她像极了光诚帝的眼睛转向风泉,在昏暗里缓缓笑起来,“戴着像家畜,任人宰割的那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