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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雨骤来骤停, 梁漼山疾行的靴子上尽是泥点, 他兜着袍角跨进门,户部办事房里候着的官员们早已严阵以待。他听着外边的雨声戛然而止, 拿出手帕把面上的薄汗揩掉, 言简意赅地说:“开始算吧。”

屋内拨动算盘的声音顿时噼里啪啦地响起, 仿佛是适才的骤雨又在办事屋内下了起来。

梁漼山怀揣着内阁的票,坐在太师椅上, 把那聚集成堆的八城账本重新翻开, 埋首重算。他心算了得,又了解税赋, 过账的速度很快, 但为了稳妥起见, 还是在手旁备好了算盘和纸笔。

户部办差屋的雨下了通宵,其间只有杂役进出,为众人沏提神的酽茶。然而在这嘈杂声里,太后也彻夜未眠。

殿内焚香袅袅, 太后拨转着佛珠, 斜在榻上由琉缃姑姑捶腿。这殿内没有别人, 太后卸掉了东珠,合眼假寐的模样有些憔悴。

“指挥使已经跟福满通了气,”琉缃姑姑轻声宽慰道,“储君那头该有动静了。”

太后微张开眼,说:“今日在明理堂上议事,储君也插了嘴。哀家看孔泊然待她情有所转, 还真当成学生了。”

“这不都是让薛延清教唆的,”琉缃姑姑手上轻重有序,“她养在宫外边,哪懂什么政务?”

“不知进退,不分轻重,她想插手朝政,也得有那个底气才行。今日戚竹音不肯答应哀家,无非是觉得薛修卓还有退路。他们这会儿急着算八城余粮,”太后端详着自己缠绕佛珠的手,“尽管算去吧。”

灯火略暗,太后神情自若,没有半点慌张。

* * *

梁漼山越算越心惊,他在嘈杂的算珠声里几次拨算盘,可是结果就如同他心算的那般,户部复查的丹城粮仓储备没有问题,依照这个余粮数量推算,八城就是现如今大周最充实的粮仓。

怎么会这样呢?

梁漼山推开算盘站了起来,再次用帕子揩着面上的汗。

* * *

潘蔺靠坐在椅子上,被烛光照得面色惨白。他关在这里数日,揉皱的袍角昭示着世家公子的狼狈。他强吊着精神,用疲惫的双眼看着薛修卓。

“你年初稽查八城田税的时候,也知道他们粮仓的详细情况,”薛修卓也很累,他用湿帕子掩了会儿眼睛,恢复些许,“八城粮仓早就空置了吧?”

潘蔺以沉默作答。

“承之,”薛修卓改口叫潘蔺的字,“你放走姚元琢,是因为你仍存善念,你不是魏怀古之流,那么何必再昧着良心为他们办差?丹城去年饿死了很多人,如果朝廷不能重丈田地,归土于民,明年丹城仍然要饿死很多人。”

潘蔺喉间滑动,他略微地仰起头,盯着漆黑的房顶。

“戚竹音为求军饷屡次进都,启东守备军此刻还没有办法出兵,边沙十二部已经打到了边郡,”薛修卓熬出血丝的眼睛里流露出挣扎,像是饱受折磨,他说,“承之,我需要粮食。”

不知从哪里飞出只蛾子,歇在窗上,在漫长的寂静中又再次飞离,扑向夜色。它游离在黑夜里,跟疾行的马车擦翅而过。马车停在府前,红缨才掀帘子,花香漪已经跳了下来。

“夫……”

花香漪提着裙摆,在跨入大门以后就跑了起来。她发间的簪子缀着明珠,在奔跑间剧烈摇晃。她喘着息,穿过复杂的前庭和长廊,不顾周围的惊呼,就这样跑进了戚竹音的院子。

戚尾正跟侍奉的人说话,忽然看见花香漪跑了过来,他一惊,还以为是来了刺客,当即喊道:“保护大帅!”

庭院内的亲兵霎时拔刀,顷刻间刀光闪烁,跟花香漪摇晃的明珠相互映衬,遮盖了泠泠的月霜。戚竹音一打开门,就被明珠溅了满身。花香漪仓促地扶着鬓边发,在略显急促的呼吸里渗出薄汗。

“丹城粮仓是空的,不论户部复查的丹城余粮有多少,”花香漪还攥着裙子,望着戚竹音,“……皆是障眼法。”

戚竹音把接住的簪子还给花香漪,看向戚尾。

戚尾即刻退后,转身疾步出院,唤人把消息呈报给梁漼山。

此刻天已接近丑时三刻,等到寅时二刻各位堂上官就要准备到宫门外候着,卯时准时入宫早朝,时间紧迫,无人敢耽搁。

* * *

潘蔺在薛修卓说完那句话后就彻底陷入沉默,他是饱读诗书之辈,没有办法直视薛修卓的眼眸。他凝视着屋顶,看到梁上经年失修的陈旧痕迹,那些没有被新漆遮盖的部位裸露在外,爬满了细密的虫眼,烂得一塌糊涂。

潘蔺坐在这里,却感受到了风。他默数着那些虫眼,在那寂静中用钝刀杀了自己。他明白薛修卓的神情可能只是伪装,然而他也明白薛修卓说的话都是实话。他待在牢房里的这些日子,沉默并非全是为了回避。

“我问你,”潘蔺迟钝地转过头,终于肯正视薛修卓,他说,“你为何要杀元琢?”

薛修卓靠在椅背,同样直视着潘蔺。

“你想要匡扶李氏,海阁老也想要匡扶李氏,你们一起扶持了天琛帝,换掉了花思谦,”潘蔺把戴着镣铐的手挪到了桌面上,“但是你又为储君杀掉了天琛帝……薛延清,你隐藏在潮浪里,我根本分辨不清你究竟是忠贤还是奸佞。”

潘蔺需要一个回答,薛修卓可以在这个问题洗掉自己不为君子所容纳的那部分,他只要给潘蔺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今夜就能大获全胜。

但是薛修卓说:“我杀姚元琢,是因为他该杀。”

他因为熬夜而显得没有那么端正,坐在对面,甚至肯松开紧扣的官袍。

“世家总以为这个朝堂还是他们的天下,然而早在永宜年最后那段时光,他们就已经失去了对这辆马车的控制。你看看你父亲,如果世家足够强悍,那么他何必在世家和寒门的夹击下首鼠两端?咸德年中博兵败案让我明白了一件事,”薛修卓抬起手指,指向地面,“世家在渗透大周的同时也在被别人渗透,花思谦以为他能玩得过东边的阿木尔,可是事实上他只不过是阿木尔窥伺大周时套住的豺狗。最可笑的是,花思谦到死都认为自己才是牵住链子的人。”

“老师和我看着离北王崛起,铁骑在东北成为了骁勇之师,可是他们并不为李氏所用,他们姓萧。不论萧方旭和萧既明有多忠心,离北铁骑都不再接受来自阒都的将领,他们把自己称为狼群,还把自己称为铁壁。没错,他们确实是铁壁,但他们在挡住边沙骑兵的同时也挡住了阒都。如果不是太后乱政,光诚帝早在永宜年后期就会让离北铁骑瓦解,他们还叫落霞骑兵的时候才是真正隶属于李氏的军队。萧方旭不明白吗?但他仍然不肯交出兵权,他相信自己,他或许没有错,可他控制不了逐渐固化的铁骑。”

“有很多人诟病阒都多疑,但谁能确保这样庞大且强悍的军队永远有位清醒的统帅?就连萧方旭自己都深知不行。坐在这里需要的不是口头承诺和私情信赖,而是实打实的权衡牵制。萧方旭早就明白自己要对阒都交出一个儿子,老师为了顾及离北的情谊和颜面,寻找着合适的机会,然而在老师还没有行动前,花思谦就为填补空亏把中博六州让给了阿木尔,导致萧驰野入都的原因成为了阒都和离北的心病。”

“你明白了么?这水里有来自大漠的蝎子,阿木尔靠着他们拨动着局势,让大周腐烂生臭,世家却对此装聋作哑。我和老师历经千辛万苦扶持李建恒登基,期望李建恒能够清理朝堂,但他却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

“姚元琢的声望已然累积到了可怖的地方,却永远不能为阒都所用,我不杀他,他就势必会为他人所用。你们为了所谓的大义留下姚元琢,你现在就可以看到天下名士潮涌向中博,他正在为沈泽川出谋划策。”

薛修卓停顿许久,没表情地说:“我既不是忠贤也不是奸佞。”

他究竟是什么?

他不知道。

他启蒙时受着昌宗先生的教导,以为自己能够做个君子。他在过去数年里推崇齐惠连,甚至跟齐惠连有过交流,他以为齐惠连能够明白他的抱负,但是齐惠连拒绝了。他尊敬海良宜,甘愿为海良宜驱使,直到今天,他仍旧要把海良宜称为老师,但是海良宜坚信着李建恒能够在自己的教引下成为皇帝——薛修卓等不了了,他要位能够开辟混沌的君主,如果没有,他只能力博。

他不需要怜悯,也不需要辩解,他情愿为自己做过的一切付出成倍的代价。他只有一条命,他把这条命赌在了大周的黄昏,不论黑夜过后究竟是不是他期望的黎明,他都愿意拼命。

这是大周和他最后的机会。

潘蔺抬起双手,在桌前罩住了自己的脸,过了许久,说:“我任职户部侍郎的时候就知道魏怀古在做假账,也知道丹城田税有问题。”他露出眼睛,带着细微的皱纹,“但我叫潘蔺,我只能……”

潘蔺没有说下去,他用力地搓了几把脸。

牢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潘蔺和薛修卓静坐着,听着那嘈杂逼近,在门被打开的最后一瞬间。

“空的。”

潘蔺疲倦地说。

“八城都是空的。”

薛修卓霍然站起身,在背后的胥吏开口前一扫疲态,扣紧自己的领口,对潘蔺略微颔首,道:“谢了。”

牢房外边人影憧憧,潘蔺在薛修卓将要离开时忽然说:“你克尽私欲,已经不被常人所容。正如你自己说的,在这里要的是权衡牵制……你又有什么能让储君牵制的?”

薛修卓侧目,没有回答。

潘蔺似乎明白了什么,他看着薛修卓离开。牢门在“吱呀”声里关上了,只剩他孤身坐在这里,侧旁的小窗露出薄薄的晨光,却没有照到潘蔺身上。

潘蔺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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