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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兵看向蔡彬,蔡彬淡淡一笑,那笑容中带着释然和认可,不知道是不是茂名的海风彻底抚平了他心里的躁动,本来是程兵一个人的修行,倒把蔡彬修得像佛了,他身上现在一串佛珠都没有,心境倒比2009年豁达了不止一个等级。

显然,蔡彬知道得更早。

看到程兵和蔡彬的眼神交流,小徐接着说:“我之前问过蔡哥了……”

蔡彬认同地点了点头,表面上对着小徐说话,实际上话里话外都在劝程兵:“我说了,这就是缘分,我支持。”

看着两个人的样子,程兵没来由觉得有些好笑。兄弟们好像总是担心,他们的离开和退出会对程兵造成不良影响,似乎他们是弱势方,做了什么天大的对不起程兵的事情。殊不知,程兵一直认为,是他对不起兄弟们,把兄弟们拉进了一场本来就不属于他们的战争当中。

见程兵没说话,小徐拉着陈兰起身,推开没人坐的空椅子,来到程兵身边,动作一致,频率相同,颇为默契地朝程兵深深鞠躬。

这一下可是把程兵吓到了,赶紧伸手去扶,如长辈对晚辈,他们之间的家庭感越来越重了:“快起来,你们这是干嘛!”

小徐嗫嚅着,话里已经带着哭腔:“我也半途而废了,对不起,程队。”

“傻子,你辜负了这姑娘才叫半途而废!”程兵厚重的大手把小徐的手捏在手心,又晃了两下,“办事时候通知我们,喜酒一定要去喝。”

听到这话,陈兰确定了程兵的态度,其实,这是完全不必要的担心,就算程兵拒绝,非亲非故,对两个人的婚事造不成任何影响。不过,和小徐交流时,程兵总是会出现在他们的话题里,从小徐崇拜和敬佩的口吻中,陈兰能听出来,这个老大哥对小徐的人生有多重要。现在,老大哥发了话,陈兰浑身放松,一直半紧绷的身子舒展开,她抓着小徐的手,使劲晃了几下。

小徐宠溺地看了看陈兰,陈兰读懂了小徐的眼神,她回到了座位上,而小徐依然在程兵身边站着。

程兵也郑重地站起身,两位前刑警的背影无言,但笔挺无比。

“程队,我有个心愿……”小徐抽抽鼻子,攥紧了手才能把话继续说下去,“你一直叫老张师父,其实在我心里也一直拿你当师父,我今天虽然要离队了,但能不能喊你一声‘师父’?”

小徐再次缓缓鞠了一躬,程兵看他弯下去的脊梁,仿佛在看慢动作,此刻,他的身子仿佛变成了倒转的时针,世界只剩下程兵一个人,身旁的一切都迅速后退,一年前,两年前,五年前,九年前……

“程兵队长,三大队徐一舟前来报到!”

这是程兵第一次见到小徐,听到小徐说的第一句话。

“学校里学过一点……”

这是921案案发时,小徐愣头青一样打断了法医的话,马振坤训斥他之后,他悴然站在一旁时说的话。

“我操!”

这是9月26日凌晨三点,踢出那改变三大队众人命运的一脚之前,小徐的骂声。这是程兵第一次听他骂人,也是唯一一次。

“我喜欢跟狗待在一起,不用说话,不用费脑子,比跟人待在一起自在……”

这是2009年,出狱后的程兵再一次见到小徐,他还是年轻的面庞,但神色已经满是沧桑。出来之后,见了杨剑涛,见了刘舒,见了慧慧,见了三大队的其他兄弟,这是第一次程兵有想流泪的感觉。

“程队,我跟你去!”

台平市第二公墓,老张的墓碑前,正是小徐的这一声,拉开了三大队二次追捕王二勇的序幕。程兵总觉得,把原本各奔东西的三大队兄弟再次拧成一股绳的,除了他程兵之外,小徐这句话也非常重要。

然而,电视剧再好,无论写多少续集,总有杀青的一天。三大队的其他兄弟已经尽量把这个美好的故事延长了,程兵心里没有别的,只有感激。

程兵上前一步,缓缓扶起小徐,时光正向加速,从过去奔涌而来,程兵的脑子里又过了一遍和小徐相处的全部细节,小徐的脸从沧桑变得青涩,又恢复到沧桑。等小徐最终直起身,程兵身边的景象也恢复了正常,没有三大队,没有监狱,只有小徐、蔡彬和陈兰。

程兵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眶什么时候湿润了,不想让眼泪掉下来,他只能微微点点头。

小徐咳嗽了两声,抹了抹眼,站了个笔直的立正姿势,敬了个标准的军礼,亮晶晶地大喊了一声——

“师父!”

两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蔡彬也凑过来,揽住两个人的肩膀。

程兵亲昵地拍了拍小徐的脸:“你小子……一定要幸福!”

沙滩上湿了一小块,那是陈兰泣不成声,流下的泪。

有一种综艺游戏,随机性很高,摸不到结果,挺折磨人的,找一个飞镖,再找一个大地球仪,地球仪飞速转动,飞镖落上去,扎到哪儿嘉宾就要去哪儿进行生存考验。

命运就把程兵安插在了这样一个游戏当中,玩弄于股掌之间,两年多了,程兵深陷其中,无法自拔。

这次,飞镖扎到了西双版纳。

几声陌生的鸟叫让程兵抬头,天高地远,一排说不清是灰是白的禽类从他头顶划过,飞得很高,站在那个高度,一定能洞察西双版纳的一切。

已经是冬天了,西双版纳依然如春。两年多来的奔波使程兵的身子瘦削坚实,对季节和温度的变化完全不敏感,年初,从极寒的沈阳到极热的茂名,从温带季风气候到亚热带季风气候,再到已经被赤道辐射的热带,百毒不侵的程兵甚至连喷嚏都没打过。

西双版纳的禽类,程兵只渺渺知道白天鹅,那是一种标准的候鸟,天冷了就来到西双版纳越冬,但天上这些明显不是,小巧的样子没法支持长途跋涉,根本不像候鸟,但它们为什么也按照一个方向飞行,朝着一个目标努力呢?在西双版纳,程兵了解到,有一类人群被称为候鸟老人,他们春夏在北方生活,秋冬就来到南方颐养天年,类比过来,他们就是白天鹅,而程兵就是没有规律的灰白鸟。

那些鸟叽叽喳喳叫了几声,兴奋于发现了新落脚点,顺着鸟群降落的方向,程兵看到河中间有一片不小的浅滩,大叶植物和地被植物把那里装点得郁郁葱葱。

一轮落日映照河面,河水缓缓远去,静谧悠长。

又是一个适合告别的场景。

程兵看了看身旁和他一起坐在河边的蔡彬,两个人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蔡彬起身,捡起一块圆润趁手的石头,俯下身甩出去,石头在水面弹起几次才落下,激起了阵阵水花,鸟群再次飞起。

说点什么吧,程兵心想,但又不能直接说。纠结当中,程兵只能继续跟蔡彬探讨案情:“现在的年轻人都是网上买货,催生出一个新职业,快递员。说是在大量招聘,我想去碰碰运气……”

“这几年啊。”蔡彬坐回程兵旁边,说话似乎要消耗他很大体力,字和字之间的空隙很长,“这几年咱们运气,好像一般。”

蔡彬递给程兵一张纸,抬头是《影像学报告检查单》。

程兵没细看报告的内容,从蔡彬惨笑的脸上他就读出了一切。

这一刻,那病症隔着空气传染到程兵身上,他一下觉得天旋地转,河滩平坦,他却怎么也找不到着力点,前庭系统完全失去作用,程兵晃悠了两下,强撑着站住。他的身体里郁结着什么完全无法消散的秽物,他俯身,他弯腰,他蹦跳,却怎么都无法将那秽物剥离。最后,他痛苦地把手指伸进嗓子眼,想要把那秽物抠出来,但依然没效果,他蹲在地上干呕,涕泗横流。

程兵的干呕完全无法停止,他知道那不是生理上的,而是源自心理,他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可敏锐的洞察力在这时完全起到相反的作用,只是扫了一眼,程兵就记住了那张报告单上的每一个字,他给了自己的脑袋两拳,让思维避过最后一行的诊断,集中在其他的细枝末节。他注意到,抬头之上,是广东茂名一家三甲医院的标志——

大半年之前,蔡彬就已经查出来了绝症。

程兵知道,蔡彬也知道,这次来到河边,就是为了做告别,可这告别未免太惨烈了一些。马振坤、廖健、小徐……大家陆续离开,虽然之后没见过面,也几乎没有过交流,但程兵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再见,人在潜意识里认为自己和身边人都是永生的,可这意识遇到了蔡彬这个坎,再也迈不过去。

“还好,没到晚期。做个胃切除就没事了。”

蔡彬在一旁拍了拍程兵的后背,故作轻松地说道。

屈指可数。

程兵脑子里突然冒出了这个成语,用来形容他和蔡彬在余生中见面次数。

“你赶快回去治病,别再陪我找了!”

程兵沙哑着嗓子吼出这句话,身体终于舒服了一些,可喊完他就后悔了,巨大的纠结将他吞没,理性告诉他,必须让蔡彬回到台平,回归那个虽然已经支离破碎,但永远是依靠和港湾的家庭,但感性又拉扯着他:在长沙的时候,蔡彬的身体就已经呈现出异样,胃癌的病程进展很快,两三个月就能扩散到全身各个脏器,这一别,很可能是永别。

也不一定。

如果程兵不再执拗的话,如果程兵不再寻找王二勇的话,如果程兵能回到台平的话,他可以在保安队长的岗位上混日子,没准还能享受到来自杨剑涛的庇荫,喝了小徐的喜酒之后,每天晚上都能和兄弟们一起去马振坤的夜宵摊,这次,李春秀一定会笑脸相迎,他又能看到廖健蹭马振坤的烟了,廖健肯定还会抠门地让马振坤把中华的钱还给他,几个人白天还可以轮流去医院陪护蔡彬,陪他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