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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走出几步,蔡彬突然在身后叫了一句:“兵哥!”

程兵回头,蔡彬好像一下瘦了二十斤,年轻了七岁。

“兵哥,你有没有觉得出来之后,看什么都觉得比咱原来大了好多?”

程兵突然鼻子一酸。

蔡彬脱下褂子,恶狠狠地往地上一甩,露出里面的警用背心。

“我跟你去。”

“现在一切都社区化了,好几个小区围在一起,中间建了超级市场、幼儿园、小学……亲爹亲妈什么都不用管,老人早上带孩子吃过饭,把孩子送到学校去,就在这老年活动中心锻炼身体,午饭前买完菜,顺手就把孩子接回家吃饭,一条龙服务,比咱那时候不知道方便了多少倍……”

程兵在前,蔡彬在后,导游一样喋喋不休介绍着。就在来到社区门口的时候,两个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都愣住了。

穿着制服的保安、花花绿绿,手持绸舞扇的老头老太太和穿着白衬衫西装裤的推销交织、推搡在一起,组成了一幅颜色各异的浮世绘。

老头老太太们分成两拨,一拨和保安一起,推着两位保险销售往门外走,吵嚷道:“都是你们这帮人!最开始骗我们说什么投钱能上市,最后是非法集资;然后还说卖什么保健品,延年益寿,结果一查都是板蓝根……板蓝根就板蓝根吧,起码还能治感冒呢,你说说你们现在卖什么?卖保险!这不是咒我们死吗!”

另一拨则是从这一拨人群中剥离出来的。他们本来跟着一起推搡,突然就调转方向,指着保安骂:“我家儿女每年交那么多物业费给你们是干什么吃的!你们就随便放这么不明不白的人进来啊?卖保险就算了,这要是有不法分子装成他们的样子混进来干坏事呢?坏了我们就算了,这里面都是幼儿园和学校,孩子出了事给你们头割下来也赔不起!”

说着说着,老头老太太们愈发义愤填膺,手上的动作也越来越大,感觉他们真不需要什么保安,本身的战斗力比保安强多了。

而被两拨人围在最中间的,就是非常无助的廖健和廖晓波父子。

受警用皮带和制式皮鞋的影响,警官们往往有一种独属于自己的着装方式,可这从廖健身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痕迹,就连他的身形也完全没有了当刑警时的整体感。他举着手机,应该在向电话那头求助,面部表情谄媚无比。为了生存,他就这么从猫变成了鼠。廖晓波和廖健穿着一模一样的白色短袖衬衫和西装裤,连背后汗水浸透的形状都是如此一致。他已经比廖健高出一头,也发福了,更有一种因操劳而凸显的浮肿。一看身体就是亚健康的。

廖晓波一直藏在廖健身后不发声,听到老头老太太们越骂越难听,终于受不了了,腾地一步站在廖健身前,用肩膀把廖健往后挡了挡,大声驳斥着:

“活了这么多年,就学不会怎么说话是吧?我们的公司就在社区门外,当初发大米和豆油的时候你们来抢,头都打破了,现在我们成坏人了?”说着,廖晓波高高举起胸口挂着的工作证,“看看,看看!我们正规单位,都给交社保的,谁是坏人?我看你们是坏人!再说了,保险是一种保障机制,是用来规划人生财务的一种工具,是市场经济条件下风险管理的基本手段,是金融体系和社会保障体系的重要支柱,是国家承认的!怎么就成咒你们死了?你问问你们家儿女,哪个没给你们买保险?”

廖晓波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导致针尖对麦芒,老太太们可就不乐意了,拿着舞扇就开始朝这对父子身上砸,两个人仓皇躲避,跟当初被三大队追得满城躲藏的嫌犯没什么两样。

廖健挂了电话,把儿子一把拽回去,恶狠狠骂了两句,接着赔起笑,一边给保安递烟,一边安抚着老头老太太:“哎哎哎,叔叔阿姨们,你们说的都对,以后我们少来几次,尽量不烦你们,看看这快到时间了,再不去接孙子来不及做饭了吧?”

好说歹说,人群终于散去一半,保安们刚松了一口气,一个老头手持演出道具,冲上来结结实实给了廖晓波脑袋一下。

程兵刚要上前,就被蔡彬拦住了。蔡彬不再言语,深邃地摇了摇头。

“哎!”

廖健不知道什么时候解开了衬衫的风纪扣,剽悍地站在儿子面前,他瞬间爆发出的气场让周围所有人都退开了几米。就在这几秒钟,他的四肢又凝聚成一个整体,变成了一个大写的“人”。

他只发出了这一声,后半句话不言而喻:再动我儿子一下试试?

那老头顿时缩回去,朝地下吐口痰,悻悻然离开了。

人群散去。

十分钟后。

晌午的气温已经很炎热了,昨天的雨只在下水井旁边留下一点痕迹,那种所有人都避之不谈的夏天正咄咄逼人地靠近。

仍在户外的人都选择躲在社区绿化的树荫下。这儿放着一套石桌石凳,好不容易等到所有下棋的老头都被老太太叫回家吃午饭,有些老太太正是刚刚对廖健廖晓波口出污言秽语的,刚接完孙子孙女回来,对着父子翻白眼“哼”一声,拽着孙子孙女快步离开。

廖健根本不在意这些,他小心翼翼地把木质棋子移开,乐颠颠地把外卖盒放在石桌上。

程兵、蔡彬和廖健分坐在石凳上,廖晓波站着,熟练地拆开外卖袋,袋子上写着“三菜十元,量大管饱”,汤汁从外卖盒里溢出,显得分量很足。

简单的两素一荤,廖健廖晓波吃得津津有味,一看就饿坏了,而程兵和蔡彬都没怎么动筷子。

程兵心疼地打量着两个人,廖晓波的衬衫领子已经磨出毛边,而廖健把腿搭在一旁的石阶上歇脚,带着小人的红袜子就露出来,程兵心里一算,距离廖健的本命年快过去三四年了……

廖晓波捶了捶胸口,噎到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他哑着嗓子说:“爸,我去给程叔蔡叔买瓶矿泉水去……”

还没等廖健说话,蔡彬下意识做出动作,就像七年前勘察921案时和廖健搭档的马振坤一样,掏出一张红票上前就要递给廖晓波。等意识到眼前人已经从穿着校服的孩子变成了穿着白衬衫的顶梁柱,他尴尬地笑了笑,手卡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还是廖健给他解了围。

“矿泉水哪有凉白开健康!”廖健说着,蒯起一大口饭塞进嘴里,“你去传达室找老吴头接四杯水来。我也渴了。”

“接一杯就算了,四杯?我丢不起那人!”

廖晓波斜了他老爸一眼,手插着兜,一步一晃朝商店走去。

“老廖,还这么抠啊!”蔡彬哈哈笑着打趣,“本性难移啊?”

“这怎么是抠呢?”廖健指了指旁边社区绿色的宣传栏,“这是环保啊!”

从见到廖健开始,程兵就如坐针毡,站在廖健旁边的廖晓波更加重了程兵的愧疚心理。程兵突然大口吃菜,接着含混不清地问道:

“你………过得还行?”

廖健露出怡然自乐的表情,可和蔡彬一样,那表情深处藏着某种人力不可解的无奈。

“过得蛮好,干保险收入可比当警察高多了。”说着,他看向廖晓波离开的背影,惋惜地摇摇头,但眉宇间都是对儿子的宠爱与肯定,“晓波也算听话,考大学就差了17分……”

“和他爸一样,命差了点。”

听到这儿,程兵放下了筷子,饭菜很香,但在他口中味同嚼蜡。

“兵哥,多吃点。”蔡彬不时朝廖健使眼色,示意他少说话。

廖健的眼神一直没离开儿子走远的方向,看着儿子拎着塑料袋,顶着烈日走过来,廖健的声音有些颤抖,不知道这一幕打开了他心中什么阀门,他的话根本停不下来。

“出来后本来想回老家,可那帮势利眼把我从族谱上给拿下来了,以前我穿官服的时候,天天求这求那……不回去就不回去,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

廖晓波就要走回来,廖健迅速背过脸去,趁着擦汗的工夫,手背迅速在眼睛上抹了一把,接着自然地揪下两片树叶擦了擦手。

感觉到气氛有些严肃,他故意一本正经地说:“哦对,兵哥,你出来了最好先买一份保险,人这辈子怎么讲得清楚,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你保单上的额度就是你和家人生命的长度……”

程兵哈哈一乐,蔡彬笑着架起一块肉扔进廖健的饭盒里。

“行了!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

廖健就着这口肉,把饭盒里的饭打扫干净,接着就望向程兵,还没等他说话,程兵把饭盒往前一推:“我饱了。”

廖健露出憨憨的笑容,接过饭盒刚扒拉两口,程兵狡黠一笑:“哎呀,刚才好像把烟灰弹里了。”

廖健顿时立在当场。

“逗你的!”程兵禁不住笑出声,三大一小,四个男人对着大笑起来,廖晓波眼睛一花,好像起了电视上那种雪花白点,接着眼前就变成了三大队办公室。在遥远的记忆中,他放假时来过那里不止一次,当时这些叔叔们没比现在的自己大多少,他们笑闹之间,就能制裁这座城市所有的罪恶。

廖健又扒了两口饭,满意地打了个饱嗝,把饭盒往前一推,抹了把嘴:“晓波,你下午帮我跟领导请个假,我跟你程叔和蔡叔出去一趟。”

程兵一愣:“我们还没说要去干什么呢。”

廖健突然变得非常正经:“一下午的时间我还是有的,不管干什么,我都跟你们一起去。”

在廖健的盛情邀请下,程兵和蔡彬不情愿地坐上了廖健的老头乐——不需要驾照的微型四轮电动车。廖健坐在驾驶位,比对三大队的警车还要熟悉,边发动电机边说:“两位,不是省那打车钱,这东西不烧油,多环保啊。我们最开始在社区拉到活儿,一听说要跟我们走路去公司签约,那老头老太太转头就回家了。后来我发现,这东西好啊,他们接孙子孙女放学都用这个,马上安排公司给配了一辆。”

可惜,没开出五公里,老头乐就趴窝了,廖健也不害臊,打电话让儿子过来把车接回去修,三个人还是打车去了更远的郊外。

到了村口,看见下面坑洼不平还冒着水泡的土路,出租车司机说什么也不开下去了。这样也好,三人步行,穿过田埂,抄些近路。程兵一指地平线尽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一排平房,就带领着兄弟开始艰难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