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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守所的监房按数字编号,嫌犯进来后也被编号,传唤嫌犯时一般不叫名字,而是叫号,故称“号子”。

来到这里的人,没有名字,没有性格,不见荣耀的过去,不辨期待的未来,脱光洗净,能带进号子的,只有必须被救赎的罪孽,和那也同样被编了号的,日复一日的现在。

这间号子是个四米宽八米长的平房,颜色比三大队的审讯室还灰暗。房间左侧,半米高的通铺上挤着十几张床位,看起来就像公墓的骨灰盒。过道上置一杂物柜,里面内含乾坤,一些平日的违禁品,烟或打火机等,都藏在里面。这里是管教们每次巡查的重点区域,奇怪的是,一到巡查,杂物柜内部都非常整洁合规。杂物柜后是盥洗池和毛巾牙刷台,盥洗池上面有一面镜子,凭借人力根本无法打碎,不给轻生者任何机会,牙刷也是特制的,根本无法作为武器。再往里,转角有一蹲厕,故意没有做任何遮挡处理,羞耻心,最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铁门的钢条间有一小口,那是打饭的地方,上面的墙角贴着一个用铁网包起来的监控器,再往上,是一台21寸的破旧彩电。说是彩电其实有点不准确,它每天兢兢业业播放新闻,早已年久失修,大部分时间画面都是黑白色。此刻,十几名凶神恶煞的嫌犯正百无聊赖地盯着彩电里播放的政法特别节目。他们的眼神里没有虔诚,没有虚心,也没有感化。

节目里,西装革履的电视台主持人和政法专家们正在讨论。

一个抹着油头,领带扎得倍儿立正的专家侃侃而谈。

“《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明确规定,严格禁止司法机关、检察机关刑讯逼供,刑讯逼供是封建司法特权的产物,是违反现代刑事诉讼所奉行的无罪推定的基本理念的。”

另一个戴着金边眼镜,说话带点口音的专家马上附和道:

“法制改革改什么?杜绝刑讯逼供就是改革的一个目标。”

电视画面切换到了市医院。

程兵、马振坤、廖健和小徐从医院大门走出来,他们手戴镣铐,眼神空洞,被押上了警车。这是三大队成员们被捕的画面。

这场特别节目全市同步播出。本市最火爆的商场橱窗内,新进了一批进口背投电视,从30寸到80寸一应俱全。此时,程兵等人被逮捕的画面正在被各式大小的屏幕反复播放。电视和电视之间信号传输有延迟,商场之内,三大队每个人的脸都成了画面特写。

电视柜台前人头攒动,来购买电视机的潜在客户络绎不绝,收银台放现金的抽屉每当成交一笔就会自动弹开,今天基本没合上过。

“能不能放个电影或者体育比赛给看看啊?天天看新闻,能看出什么画质好坏来?”

有客户抱怨道。

还有的客户说:“花这么多钱买个电视,家里还没地方放,我还不如去听听收音机!”

商场服务员马上一脸媚笑地迎过来:“收音机我们这儿也有呀。”说着就把客户引到了收音机柜台,随手打开了一个,里面的广播正在播放:

“我市921入室盗窃杀人案取得重大突破性进展!”

客户根本没听里面在播放什么,调了一会儿收音机旋钮,又转向了下一个柜台。

在不和平,不安稳的时候,人们往往祈求英雄的降临。

可当和平安稳真的到来之后,没人记得英雄。

市民们不感谢程兵,街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太多人关注他们的新闻。

“我国的刑法、刑事诉讼法不仅要打击犯罪,同时要保障人权,所以必须依法严惩926刑讯逼供案程某等涉案警察们,给全社会一个正面示范!”

“哐!”

铁门处传来的声响吸引了号内的嫌犯,大家把目光从彩电上移开。

随着冰冷的锁门声响起,程兵轻轻回过头,眼神空洞地望着铁门。

从9月26日凌晨开始,程兵看待自己的生活,就如观看一部晦涩难懂的老电影。这几天过得走马观花,程兵的思绪一直还停留在怎么让王大勇吐出王二勇的下落。这清脆的锁门声依然没能让他清醒。

他机械地转过身,面向一屋子的嫌犯。他身着蓝色马甲,手捧旧花被,被子上置放了盛装洗漱用品的塑料盆——看着和屋内的嫌犯没什么两样。

他像是被皮搋子顺着天灵盖抽了一下,眼睛里一点光都没有,完全的形容枯槁。程兵目光淡漠地看着眼前的嫌犯们,当下的境遇让他提不起任何精神头,不过作为老刑警的敏锐还是让他一眼就发现了其中一人的与众不同。

对方穿着黄色马甲,脚上扣着沉甸甸的铁链。

这应该就是这间号子的号头了。

号头的嗓音像被沙砾打磨过无数次。

“新来的,睡那儿。”

跟火车上一样,号子里的铺位也分三六九等,号头给程兵指示的位置,是整个大通铺的最边缘处,冬冷夏热,是离蹲厕最近。

程兵落寞地把脸盆和洗漱用品摆到盥洗池旁边,他单手抱着被子来到铺边,旁边的嫌犯顺势将自己的被子往里一挪,给程兵留出位置。

程兵对一切都没有兴趣,他只是用余光瞥了瞥这个年轻嫌犯,他身形非常瘦长,躺在铺位上两条小腿都能落下来打晃,看着斯斯文文,程兵莫名想起了二大队的队长杨剑涛,想着他俩应该是同一类人。

程兵狭窄的铺位和年轻嫌犯的加起来还没有一人宽,而最内侧号头的铺位足足能睡下四个程兵。只要年轻嫌犯睡觉不老实,程兵就没有位置。

然而,程兵知道,这里没有人睡觉不老实。

身为一名老刑警,他对号子的熟悉程度好似会计熟悉账本,他听过或亲眼见过太多来自里面的故事。大部分嫌犯蹲过一遭,那些平时怎么说都改不了的小毛病都痊愈了,比如酗酒,比如抽烟,比如抖腿,比如睡觉打把式。

程兵的脑子里就像有一个黏腻的触角,他告诫自己不要想之前,不要作对比,那触角还是拉着他的思维,无时无刻不往他的刑警生涯里钻。这种脑中的左右互搏消耗了他大量精力,他觉得自己的大脑皮层时刻处在马拉松赛道上。这种消耗总是让他忽略了眼前,直到号头出声他才注意到对方已经来到面前。

“蹲下。”

程兵一动没动,见状,那个年轻嫌犯识趣地让开了地方,接着几个身形剽悍的嫌犯围了上来,程兵能闻到他们身上的味道,从身体内部散发出的,一股恶狠狠的气味。

程兵轻轻屈下了身子。

他并非受迫于彪悍嫌犯的恐吓,而是心思不在此处。等嫌犯们围上来,他还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蹲下之后,他的意识稍有回笼,那种他极度想要压抑的刑警本能又占据了上风,就进来这么一会儿,凭借嫌犯们的窃窃私语,他已经知道了,号头身边这个块头最大的,是他的左膀右臂,名叫虎子,而刚刚给他让位置的年轻嫌犯名叫阿哲。

虎子故意把蓝色马甲往上捋了捋,露出坚实黝黑的肌肉和大面积的文身,这种人似乎天生就不会用和善的语气说话。

“这是红中哥,叫中哥。”

他的话里带风,真像一头凶狠的虎,直愣愣地冲到程兵耳蜗之中。

程兵低眉顺眼地答道:“中哥。”

号头红中上下打量着程兵,又踢了程兵一脚,示意他转一圈。接着,红中满意地“啧啧”了两声,用说教的口吻道:“你觉得自己冤吗?刑讯逼供是违反人权,是违法的。你还把人给打死了,我跟你说,你这是罪有应得,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这句话从一个服刑人员口中说出,总带着黑色幽默的意味。所有嫌犯都讪笑着点起头来,红中满意地看着大家的反应,视线在回到程兵身上时却一愣。

这句话直接触碰到了程兵的逆鳞,腮帮子上暴起的青筋代替程兵做了反驳。

红中的语气更加不善,更加落井下石。

“不服气?我告诉你,在这里你就别把自己当警察了,是虎你得卧着,是龙你得盘着,好好接受改造,明白吗?”

程兵的思绪再次抽离了,想着上次有人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是什么时候?其实时间也不远,他想起了921案发生后陈局和自己的多次对话,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说话!”

红中厉声一喊,程兵更加恍惚了,刚刚红中跟自己说的一切,他几乎都原封不动地跟无数名嫌犯讲过。强奸、盗窃、杀人、抢劫、纵火、危害公共安全……每一位嫌犯的脸都在他脑海中如走马灯般过了一遍。

最后,那张脸变成了他自己。

他软糯地说:“明白。”

红中显然不想就这么放过程兵。

“把地板擦一遍,滚。”

就像在呵斥一条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狗。

程兵浑身没动,突然抬起眼睛,眼神中充斥着滔天的怒意,浑身也爆发出了极强烈的气场。没等程兵有下一步动作,红中突然扇了程兵一耳光,他这下出手隐蔽迅速,本来手部放到脸边,就像是要揉弄一下自己的鼻子,接着突然发力,反手用手背击中了程兵。

“啪!”

有管教不定时巡逻,红中并不敢弄出太大声响,这一声很快就在号子墙壁的反射中消弭于无形,但在程兵听起来,这响声一直在他体内涤荡,直至充斥整个大脑。

程兵的双腿蓄足了力量,刚要蹬起来却被完全制住了。虎子和他身后的嫌犯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士兵,红中刚一收手,他们直接涌上来按住了程兵的肩膀。程兵想极力挣脱,但无力反抗。

等程兵卸了力不再反抗,又有无数双手死死把程兵的头按了下去,再强大的核心力量也稳定不住重心,程兵双膝重重跪在地上。

这个姿势一出,程兵心中的怒火神秘地消失了。他不再做任何反抗,拿起抹布,用力擦拭起地面上的污渍。

“呵忒。”虎子朝地上吐了口痰,就落在程兵的抹布边,“什么东西!”

人群逐渐散去,程兵利落地收拾着,似乎完全融入了这里。

偶尔腿蹲麻了,他会半站起身,抬头毫无焦点地看向四周。他注意到那个年轻瘦长的阿哲蹲坐在远端的角落里,一言不发。刚刚人群围上来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没有动作,藏在人群之后的。程兵以前听嫌犯们说起过,进号子后的第一晚,和准备出去前的最后一晚是最难忘的,基本没有人能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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