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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渔正不由地放慢了脚步,陆明潼却忽地抬眼,朝门口看来。

冷不丁跟他对上了目光,沈渔神色尴尬,赶紧的走了。

门里这男人是陆明潼舅舅。

当时,许萼华急着出国,想将陆明潼转去国外读书,但这里面层层关隘都得需要时间打通。

陆明潼不想走,便主动提出自己去住校。学校里食宿不愁,周六还有老师集中组织强化班,方便他留出更多时间学习。

许萼华没那个脸面去央求娘家兄弟帮忙,一时间想不出万全策,也是头脑发昏地应允了这个提议。

只是她不知道,陆明潼只在学校里住了半学期不到。

新学期开始时,退宿入宿的人多,宿舍那边审核没那么严,不比半途提交申请的。陆明潼自己伪造家长签名,递了个退宿申请,竟给通过了。

许萼华在国外安定下来之后,与父母的关系也缓和几分。到底放心不下陆明潼,便去跟陆明潼外公求情,说她可以一辈子不再踏足陆家,免叫家里人蒙羞。但明潼毕竟还小,又跟此事无关,万望顾念稚子无辜,将明潼接回江城。

陆明潼的舅舅,今天就是为这事儿来的。

选在年关的当口,为的是有个说头,接回去吃顿团圆饭,再提转学回江城的事,也就顺理成章。

但叫陆舅舅没想到的是,陆明潼一块硬石头,丝毫不承他们的情,只说自己住校挺好的。

陆舅舅说:“你才十五岁,我不认为你有足够心智决定自己的未来。到底,你外公念及血脉亲情,明潼,你不能不懂事。”

陆明潼说:“你们把我妈扫地出门的时候,可没在乎过血脉。”

“从小到大,她干了多少糊涂事,陆家门楣就合该由她糟践吗?我们其他几个兄弟清白为人,凭什么被她累及名声?”

“所以,我不回去,不给外公添堵,也不给你们陆家门楣添堵。如果舅舅你觉的我不配姓陆,我不姓陆也行……”

陆舅舅气得半晌才又言声,“好歹,你跟我回去过年。你一个人待在这儿,连口热饭也没有,别叫外人说我们陆家人薄情寡义。”

他说话,永远一句关心里面掺半句人情世故,偏偏这个时期的陆明潼,就是个草木皆兵的杠头,听不进关心,只觉得话里的利害关系尤为刺耳。

因此陆明潼态度更强硬,说不回就是不回,大门一开,摆出赶客姿态。

陆舅舅仆仆一程已是仁至义尽了,当下给陆明潼外公打了个电话,把手机递过去,叫他自己回绝了善意,别往后有人编派他这个舅舅待人不周。

陆明潼与外公说话时便没这样横冲直接,外公好说歹说,左右他只说不想回去,再追问为什么,就以不吭声应对。

末了,外公叹气说:“你把电话给舅舅吧。”

陆舅舅再说两句,挂断电话。

他来时就做了万全准备,这时候恰好派上了用场——自西装口袋里拿出一封红包,也不管陆明潼接与不接,搁在了玄关柜上。

这红包里,除了分量丰足的压岁钱,还有张名片,他一个南城的朋友,倘若陆明潼有什么事,可以给这人打电话。

*

沈渔做完扫除,搭凳子贴完春联,离开的时候,在巷子里,再次碰见陆明潼。

他应当是出来买东西的,沈渔往他提的袋子里看一眼,照旧是方便面、自热饭,与前几回不过是有没有火腿肠的区别。

两人迎头撞上,有点狭路相逢的意思。

陆明潼主动往旁边一让。

沈渔:“喂。”

少年顿住脚步,转过身来看着她。

她穿一件白色的羽绒服,深灰色羊毛围巾遮住下巴,露出皮肤白净的脸,鼻尖让寒风冻得微微泛红。

她问:“刚才那人,是不是接你去过年的?”

说起来,这应当是这么长时间以来,沈渔主动跟他搭话。

陆明潼竟有受用不了的感觉,默了一瞬,才“嗯”出一个字。

“你怎么不去?”她问。

“不想去。”

她一霎绷紧了脸,“你一直赖在这儿,有意思吗?”

陆明潼当然能听明白这话里的诘问之意,不想正面回答,只说,“这里是我家,我为什么不能待着?”

这种绕弯子式的卖乖似乎激怒了她,她眼里漫出火气,“陆明潼,你别拿些小恩小惠的收买我。你想偿还你妈造的孽,可我告诉你,遭背叛的不是我,你这些把戏放我身上没用,有本事,你到我妈跟前赔礼道歉去,你看她会不会赏你两耳刮子!”

与陆明潼这近一年来抬头不见低头见,他那些“举手之劳”的小把戏,沈渔一贯采取的态度是视为空气。

头一回当面对峙,憋了太久的话,一下起了头,竟让她有痛快之感。

陆明潼不言声,不知道是认了她的指控,还是觉得过于粗伧不屑辩驳。

沈渔当然不由他,不然她不就像个单方面撒泼的泼妇了么,于是冷声叫他:“说话!”

陆明潼睫毛颤了颤,缓慢地回以一句:“我没这么想过。”

他是变声期,嗓子里揉一把砂石的粗粝,反正沈渔听得怪难受。

“那你在我跟前献个什么殷勤?”

这一下,陆明潼却彻底不肯说话了,沉默地立了片刻,转身要走,却叫沈渔一把揪住了外套的帽子。

从认识以来她就这样,刁蛮不讲理,他回避的时候,她就来扯他,衣服、帽子、双肩包……有时候干脆是他手臂。总归要他一个正面的回应。

陆明潼给她这一下拽得不耐烦,却还是捺下焦躁,看着她,平心静气的,“没有为什么。”

这话其实不假,因为他自己也理不清,这是图什么。

诚然有赎罪心理,替许萼华。可有多大功用,他自己清楚,那鸿沟一样的芥蒂,不是他信手投几粒小石子就能够填平的。

只是那一幕始终挥之不去:

那天沈渔将画框掷在角落,溅射一地玻璃的时候,她是不是自己都没意识到自己哭了。

可他挡在许萼华面前,是看得清清楚楚的,那双眼睛琉璃易碎,眼泪那么直接地砸下来,紧跟着她眼镜镜面上就起了雾。

他心脏被那滴泪烫着了,直到今天,他都还在找,那烫伤的位置究竟在哪儿。

那时那刻,她的眼泪叫他觉得,他出于人伦的本能而回护许萼华,是错的。

许萼华走的头一天,陆明潼睡到半夜,听见隔壁房间喁喁哭泣。

整个人,被那不知道因何为之的哭声,煎熬得一宿没睡。

许萼华出走的决定,他从来不认同。

这不是解决问题,是在逃避。

就好像从前,她但凡跟邻里邻居发生一点矛盾,或是这城市的哪一处叫她不顺心了,便想着要搬家。

他跟着她,这么颠沛着过来,比谁都清楚,她许萼华,看似月朗风清的,实则是再懦弱不过的一个人。

这回的事,叫他越发的不理解:你既然这么懦弱怕事,又何必给自己惹一个身败名裂的大 | 麻烦?

他深知许萼华错到离谱,他克制自己才能不露出鄙薄神色。

可是,倘若,这世界上连他都不能不问是非地维护她一把,那就真没人会维护她了。

许萼华在陆明潼心里,是个千疮百孔的形象,他这些年见过太多她狼狈的时刻了。

偏偏,楼上却有个傻乎乎的女生不知道,一心一意将她视作神明。

陆明潼见过太多次,沈渔听许萼华说话时,眼睛里亮闪闪,仿佛能透过她的内心,轻易揣度她那时的心理活动——她必然想着,往后也要做许萼华这样温柔、知性又开明的大人吧。

可是许萼华自己把自己摔下了神坛,摔得比芸芸众生的痴烂相还要不如。她是直接把自己掼进了泥里,谁都能往她身上吐两口唾沫,再踩上两脚。

她不单错在破坏别人家庭,还错在,毁掉了一个人的崇拜和期许。

就是那时候沈渔的眼泪,让陆明潼这次不愿再随许萼华一起逃避了。

大人尽可以抛下一切远走高飞,有罪的,无辜的……但是有人会在乎沈渔还困守于此吗?

他不知道。

至少他是在乎的。

一番询问没得到答案,沈渔心烦意乱,也就口不择言起来:“你以后离我远点。你,你们……陆家大的小的,我一个都不会原谅。”

她也不过是耍狠罢了,她原谅不原谅的,重要吗?

陆明潼敛下目光,拽了拽自己外套的帽子,转身就走了。

那塑料袋子擦着他的裤腿,哗啦哗啦的响。

*

沈渔认知中的陆明潼,人际关系淡薄,没有半个朋友。这个认知不全对。

陆明潼在班上有一个好朋友,叫李宽。

李宽其人,普通长相,但胜在性格好,自带幽默细胞。班里每个人,他都能称兄道弟,但有一些话,他只会跟陆明潼说。

两人是由坐同桌认识的,高二文理分科又分到了一个班。

李宽偏科严重,数理化能跟陆明潼打个不相上下,碰到英语语文却抓瞎得很。

英语做随堂测试,他拿笔杆挠头,疯狂抖腿。

陆明潼被烦得想骂脏话,生平第一回,把卷子往旁偏了偏,手指轻扣一下桌面。

只要这祖宗消停点,他愿意主动给他抄,抄个满分他都没意见。

李宽抄了好几回,自觉过意不去。

经过观察,他发现陆明潼这人总是独来独往的。元宵、端午的节令,大家都商量着回去吃汤圆、吃粽子。独他一人,拿上饭卡,去食堂打三两米饭,一荤两素,打包带回教室。吃完了就趴着午休,午休结束就掏出个掌机打游戏。

李宽投其所好,回去跟家里说,往后中午就不回家了,直接保温盒带饭吧,路上来来去去的太浪费时间,不如在教室多背几个单词。

李宽妈妈以为儿子开窍了,简直是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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