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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族姐妹指点于我,说泾阳坡幻妖乃天地托生,威力巨大,可以借出大把妖力,只是要付出些代价。”

“所以……你去找了幻妖?”

她有些自嘲地一笑:“我连夜赶到泾阳坡,求见幻妖,不知怎么,她一次见我,便十分不喜。”

十娘子长而浓密的睫毛垂下,美人唇轻启,“我知道,楚楚死了,阿准必然肝肠寸断。我怎么舍得他难过——我想起来,斐氏族中有招魂秘术,可医白骨活死人,可我年岁尚小,妖力不足,无法使用。”

幻妖自然不喜。

“我走过满街的医馆,他们都告诉我,没救了,孩子已经死了,再晚些,尸体都该硬了……”

她天生地长,几乎为所欲为,可天地也限制了她的力量——她无实形,不能化人,就连一只修为不足的小狐妖,都能化出美艳人形,令她妒忌万分。

她看在眼里,心急如焚,向三更夜月借力,强行化人,只来得及将身体冰凉的孩子抱起来,四处求医。

“她答应借我妖力,但开出两个条件。一是让我前往长安郊区兴善寺旧址,收敛死人尸骨,送至泾阳坡来供她吸食。”她歪过头去,似有些疑惑,“我曾问过她,她说,这是前一个向她借力的人该给她的报酬。”

那个漆黑的夜,万物无声,乳母只是打了一个盹儿,年方一岁的幼儿骤然发病,不到一刻钟便面色青紫,没了呼吸。

慕瑶点头。当时陶荧求告无门,转向歪门邪道,以自己和教众的性命为代价,央求幻妖为陶虞氏的两颗牙齿赋予妖力,将假舍利子活生生变为邪力之源。

“我看着阿准只剩一个人……夜里在院中枯坐,抱着楚楚,整日整夜不肯撒手,生怕她夭折在襁褓,散尽家财求医烧香。可我知道,楚楚活不了多久。”

因幻妖不能化形,无法走脱泾阳坡,那些教众尸骨,是由十娘子代为转移的。

李准几乎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第二个条件……”她顿了一顿,讽刺地笑道,“幻妖看上我这张脸。”

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似乎是不想让李准这一生过于顺遂,老天偏偏夺去方氏性命,她拼死留下的小女儿,也是个半死不活的病秧子。

李准哽咽了一下:“你……”

“我……很早就爱上了他。可我知晓,人妖殊途,远远看着他长大,成婚,生子,夫妇和睦,子孙满堂,应是最好的结局。”

“其实外貌于我,并没有什么。”十娘子仰头望着梁,“若是能换得楚楚一条命,给它也就罢了。”

那样的生动——那就是人。

“脸给了幻妖,我只好去别处寻觅,我走了很久的山路,找到了一只刚死不久的鲤鱼精,便借了它的壳子,成为你们看到的模样。”

十娘子哀笑点头。那年轻的商人,从小就是天之骄子,家财万贯,风流倜傥,不知愁为何物,见谁都笑嘻嘻的。小时候爱爬上爬下摘下鲜花,与邻居家的小姑娘们挤眉弄眼;长大以后,竟然最是专情,对发妻方氏百般呵护。

她接着笑道:“我假称自己是医女,实际行的是招魂禁术,将楚楚救了回来。只是,这禁术救人代价极大,需要施咒者日日一滴心头血供养,我只好以医女身份,暂居李府,每天亲自给楚楚熬药。”

慕瑶道:“你对我说的那些,都是你亲眼看到的。”

李准紧抿嘴唇,眸中是颓然的迷茫,似乎同样沉浸于回忆——她胸前是有一块疤,他曾经问起,她只含糊地说是小时候不慎弄伤的……

“江南李府,最是奢华,庭院里有九十九种香花,还有一个瓷娃娃似的小男孩……我舍不得离开,便悄悄地在院子里打了个狐狸洞,住了下来。”

十娘子看着自己细长的十指。

小狐狸一路辗转,一路跌跌撞撞,最终停留于如画的烟雨江南。

缘之一字,谁说得清楚。她美艳如花时,未必讨得了李准欢心,可是套了滑稽不堪的鲤鱼精的脸,顶着旁人的指点和嘲笑、衣不解带地照顾小女孩的那段日子,李准反而被她的细心和善良打动。

“我自小向往外面的世界,便私自走出去,浪迹天涯。”

有他一人之爱,旁人再多白眼,不过过眼云烟。

李准循声望着她艳丽的脸,神情复杂。

“当我知道可以常伴阿准左右,做他的妻子,我即日便发誓,要以我性命爱他。他的家便是我的家,他的女儿便是我的骨肉。我做了当家主母,将家里料理得井井有条,只要我在一日,就要保楚楚一天的性命。”

她纤细的手指,慢慢抚上了自己红润的脸颊:“你们是不是想不到,会有狐妖,活成我这个模样?”

“可我的妖力,维持不了这么久的招魂之术,只好诓骗阿准……举家搬到了泾阳坡。”

“慕姑娘,我没有骗你。”她幽幽的甜润嗓音响起,“我家住灵丘,排行第十,族名斐十娘子。斐氏狐族,不喜出世,子子孙孙,隐居山林,妖气是狐族中最弱。”

“但你不知道,幻妖无法套上你的脸,正在气急败坏,望见了魂魄半离体的小女孩,便横出了坏心思。”

这张脸,本来倾倒众生。

她以禁术救回来的小女儿,慢慢地,不再是楚楚。

十娘子坐在地上,纤细的脖颈之上,是尖尖的下颌和红润的美人唇,再向上,是高挺的鼻子,精致的鼻尖,两只妩媚的眼睫毛浓密,波光流转。

鸠占鹊巢,一切都在无声中翻天覆地,可是新婚燕尔的年轻夫妇毫无察觉,还以为花月圆满,好日子还在前头。

地上鲜艳如旗的裙摆铺开,女人的水蛇腰纤细,胸部丰满白皙,低开的襟口别了一朵白花。

李准站起,一步步走到十娘子面前,蹲下身来,宝石般闪烁的黑眼眸,沉痛地望着她的脸:“注定要失去的,强留也留不住……你何苦如此……”

“花开花落皆有时,由不得人。”慕瑶的声音清凌凌地响起,几乎像是喟叹,回头望向一旁。

十娘子淡笑,眼底哀意蔓延:“倘若是你想留住,我拼死也替你留住。”

李府小小姐新丧,棺椁还没到成年人膝盖,仆妇童子哀哀痛哭三日,如今有点麻木了。

“荒唐。”李准冷笑一声,猛地起身,转过身去。

李准眼下两团乌青,有些憔悴地坐在圈椅上,盯着地面,喉结滚动了一下,没发出声音。

“阿准。”十娘子叫住了他,手指抚摸着襟口的白花,目光空洞,“对不起。”

柳拂衣重伤初愈,脸色还有些苍白:“李兄,节哀。”

“你没有对不起我。”他的表情也有些空洞。

几个人沉默地坐着,室内安静得听得见窗外的鸟雀啁啾。

眼前这人,竟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认识了他。

阳光透过窗棂,洒了满室。瓶中红梅换成白色菊花,纯粹得几乎易碎,匾额上挽着的白绸花,在风里微微颤动。

废了大半生周折,生生死死,为他编造了一场幻梦。

凌妙妙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个别扭的称呼,笑道:“柳大哥和慕姐姐在前厅呢。”

而他始终身处局中,一无所知。五年同床共枕,不识对方真面目。

慕声扭过头,有些生涩地说:“你怎么不去找你的柳大哥?”

“阿准……”十娘子又叫,她睫毛低垂,她斟酌了许久,似乎万般缱绻,都化成酸涩的一叹,“这五年能做你的娘子,每一天,都是我最快乐的日子。”

笑得像猫儿,骄傲地抬起前爪,发丝在阳光下闪着金光,瞳孔透亮,满室都是灿然生辉。

李准沉默不语,手握成拳。

“你就当多了块勋章呗。”她自顾自地笑了一下。

“我很抱歉,欺骗了你。”她长长叹了口气,目光空洞地望着远方,似乎是解脱了,“大梦一场,终有醒的时候。人妖殊途,现今你我夫妻,一别两宽……”

“……”

“谁要跟你两宽?”

“不过你也别太伤心。”她还一本正经地安慰他,“你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伤疤是男人的勋章。”

李准猛地转过身,打断了她的话,眼眶发红,“成婚的时候你说了,要陪我过一辈子,你要背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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