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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个字一个字辨认出声,如同万钧雷霆劈下,就仿佛一寸一寸揭开和肌肤融为一体的伤疤。

要是真想骗他,就该像那戏本子上的狐狸妖怪,说我爱你入骨,骗他一生一世忠心耿耿,永不离开,为她臣服,任她驰骋,榨干他每一寸皮肤骨血,那才是合格的妖怪。

“暮、容、儿……”

容儿,暮容儿。

针脚粗陋,不像是女人做的,更大程度上,是他自己仓促而行的手笔。

她竟连撒谎也不会。

他手里捏着那几张薄纸,指尖抚摸着香囊上的呢绒,骤然间摸到一块凸起,他一怔,手指伸进去,细辩,那是几个个在夹层里缝上去的字,似乎是人专门将香囊翻过来缝好,再小心掩藏在里面的。

忘忧咒反噬,万箭穿心之痛,若能抵消他一去不回,抛妻弃子之业障,倒也很好。

“这……”对方又犹豫起来。

可惜。

他定定地看着管家:“我要去什么地方?”

七年了,子期长得那么大,如何沦落于街头,脸上满是灰尘,肩胛骨看得一清二楚,赤着脚,竟连鞋子也没有。

他左右顾盼,见四周正是一片嘈杂,便膝行两步,小心地凑近了他:“侯爷堕马那一日,将这个香囊带在身上,急着要去什么地方,临出城门,马儿发了狂……”

再多的……只恨自己没能多看一眼。

这招果然奏效,管家吭哧了半晌,终究是同情占了上风,红着眼圈“扑通”一声跪下来,“……奴才不敢瞒侯爷……”

他见那孩子的第一面,便是相见不识,生死博弈。

这样的灵堂里头,白幡铜钱飘荡,一向傲然不肯多话的轻衣侯妻子亡故,孑然一身,对着一个下人自嘲起来,实在令人目不忍视。

那么,他捧在手心上的人呢?

“你跟本候也有十几年了。”他垂下眼帘,语气很平淡,“觉不觉得,我即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依然是赵妃娘娘手上的提线木偶?”

他不敢去想,她是怎么一个人生下了孩子,在日复一日的等待中零落成泥,落到今天这一步。

扫视着管家惴惴不安的表情——像这样装傻充愣的下人,才能在大浪淘沙中安然活下来。

长姐握住了他的手,他垂下眼,想到了他握住濒死的薛氏手的那一次。

长姐的手一向伸得很长,像是长着触须的鱼,以家族荣光为由,盘踞了他的世界,他从来都知道。

风水轮流转,这么快便轮到了他。

赵家高门大户,嫡生的唯有一对男女,男的不学无术,女的便要霸道上进,这算是惯例。

长姐的眼睛红肿着:“轻欢,你还有什么话想说?”

“——这奴才哪儿能知道?”管家的神情躲闪。

他微一侧眼,看到了她身后站着的人。

七年前堕马,失去若干记忆,开始头痛,薛氏藏了他贴身的香囊,还有她口中的“别人”,桩桩件件,都蹊跷得很。

暮容儿站得极远,几乎像是幻觉,她依绝美轻灵,倚着门,栗色的双瞳里迸射出两道寒光,远远地讥笑地望着他,似乎是专程来看看他的惨状。

“还记得七年前,这香囊是怎么丢的么?”他回头睨着管家,目光泛冷。

那不是她。

是他名下的房契和地契。

他的容儿去了哪里呢?

灵堂摇曳的灯火跃动在他脸上,他抿起薄唇。

“阿姐。”他的眼泪蜿蜒落下,艰难启唇,“我怀里……慕家的令牌……”

还有几张卷成筒的薄纸,原是房契和地契,过了七八年,折叠的边角都磨损破烂了。

“你去慕家……把子期……接回来。”

香囊入手,却是沉甸甸的,打开,里头是一锭金子,一颗鸽子蛋大的夜明珠。

那孩子留在捉妖世家,还能讨得了好?

——薛氏要它做什么?

赵妃的眼睛瞪大了,似乎没有想到他最后的遗言是这样一件事:“那个野种……”

“……”他接过香囊来,穗子在空中摆动,划出一道弧线。

“赵沁茹。”他打断,将她的手攥得死紧,眼白里的血丝根根崩裂,血色晕染成一片,声音哆嗦起来,像是在冬天里不住地呵出冷气,“那是我与容儿的孩子……我此生……与赵家再无瓜葛……”

那时他发动全府人去找,终究没有结果。他曾为了这个,在奶娘坟前跪了一炷香的时间。

就当长安城里从未有过轻衣侯。

这香囊他再熟悉不过,五岁上奶娘为了绣他,熬坏了一双眼睛,从此他贴身配在身上,直到刚成婚时,不慎丢掉了。

要是能逃开就好了,做偏远小镇里做一户普通农夫也好,妻儿两全,永不分开。

他低眼一扫,巴掌大的香囊上是重工刺绣,银线麒麟栩栩如生。

在无方镇成婚那一日,新娘子抢先掀开了盖头,红色喜帕衬着水葱似的手指头,艳妆之下,纵然眼中不安,也是那样的美丽:“照你们的规矩,今日之后,我们便要永远在一起,是吗?”

“侯爷。”小厮轻唤他一声,手里握着一只缀着厚重穗子的香囊,看起来有些为难:“奴才在夫人的遗物里……找到了这个……”

洞房花烛摇曳,满室的光晕都是醉人的幸福,他笑着答道:“自然是要永远在一起的。”

——您看着我的时候,像是在看着别人。

时间如泛黄的书页,再向前快速翻着,火树银花坠落满头,天幕被璀璨热闹的流星填满,整个凡间都被新年的狂欢照亮。

他仍在想着薛氏最后的话。

少年不识愁滋味,只觉得世间一切那样新鲜而美好。

那时,钦天监的方士们正与前来超度的和尚争吵。一片嘈杂中,他一人跪在灵堂前,肩上落满大雪一般的白幡纸。

晚风扬起白衣姑娘的面纱,那令人惊心动魄的眼眸,猛地撞进了他眼中。

薛氏的大丧在六月举行,那个月里,轻衣侯的长子熠重病不治,幼女流落在外,未能寻回,儿女双全的轻衣侯,刹那间又做回了孤家寡人,外人口中都道可怜。

“我来看烟花的。”

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