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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学医多久了?”

陆曈一怔,回头看去。

少年坐在屋中小几前,用力扇着手中蒲扇,药罐发出“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白色热雾蒸腾起来,将他神色模糊得不甚清楚。

他总是亲自为陆曈煎药。

纪珣的车夫曾主动提出替他代劳,却被纪珣拒绝,只说熬药的火候时辰不对,药效也不对,坚持要亲自熬煮。

陆曈不明白他,一个看上去养尊处优的少爷亲自熬药,为的却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纪珣要不就所图匪浅,要么,就是个好心泛滥的大傻瓜。

默了默,她道:“我不是大夫。”

“你之前打开医箱时,里面有桑白皮线。”纪珣揭开药罐盖子,看了一眼药汁,又把药罐盖子重新推了回去,没再继续往里添火了。

陆曈猜不透他想说什么,只好道:“跟旁人胡乱学了一点,算不上会医。”

闻言,纪珣轻轻一顿。

过了一会儿,他才摇头:“盛京有太医局,你若想真心想学医经药理,可去太医局进学。”

太医局?

陆曈蹙起眉。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从对方话里,隐隐也能猜到一点。

陆曈只觉荒谬。

“纪公子说笑,”陆曈道:“我一介平人,怎么能去你说的地方?”

她想,这位出身优越的少爷,大概从未体尝过平人生活,不知平人与贵族之间无形的门槛,足以隔开很多很多。

“无妨,”他依旧端坐在药炉前,淡声开口:“你若将来到了盛京,可到长乐坊纪家来寻我。”

他说得很是认真,不像玩笑。

陆曈一愣。

窗外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片落叶,落在书案上,她低头捡起落叶,心不在焉地捻揉着,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柳叶一般,乱糟糟的。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我不会去盛京的。”

她当然不会去盛京的,她身上有芸娘亲自种下的毒。

其实曾过那么一瞬间,陆曈想向这位盛京来的少年求助,将自己一切和盘托出,求他带自己逃离沼泽。

但最后没有。

纪珣能发现“寒蚕雨”,却没有发现芸娘在她身上种的更早的毒。她一日不解毒,一日便要受芸娘的辖制。

芸娘的性子,除非主动,绝不会被人迫着给她解毒。

想要活着回到常武县,她只能留在落梅峰,继续另寻时机。

手中那片柳叶被揉得皱巴巴的,看不出原来模样,陆曈把手伸出窗外,摊开手,那片柳叶便飘飘摇摇地坠落下去,渐渐地看不见了。

纪珣的药好似很有效。

陆曈身上的寒毒一日比一日微弱。

慢慢的不必裹厚重的毯子,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有时窗外的日头太大,晒得她还觉得有些发热。

“你的毒解了。”纪珣对她说。

陆曈道:“多谢。”又抿唇道:“我没有银子付你。”

“不用银子。”

他把一张纸递给陆曈,连带着几包捡好的药材。

“这是药方,你所中之毒我过去不曾见过,为防万一,多备了几副药,你再煎服几日,或许更好。”

陆曈问他:“你要走了?”

纪珣点头:“我在这里耽误太久了。”又道:“我多付了五日房钱,你可以在这里多休息几日,”

陆曈没说话。

他走到陆曈身边,窗外一大片青翠绿意,少年身姿清隽,濯濯如春月柳,望着她的目光像苏南桥上的春阳,暖融融的。

他说:“十七姑娘,日后受了伤要及时医治,你是医者,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我走以后,切勿讳疾忌医。”

陆曈沉默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日一大早,陆曈起身,没等到纪珣如平日一般的敲门。

想了想,陆曈推开门,一眼就瞧见隔壁屋屋门大开着,待走进去,不见纪珣和车夫的影子,就连屋子里堆放的行囊和他们自己的杯盏也不见了。

纪珣走了。

没有与她打招呼,没有知会任何人,就在这个春日的清晨,或许天光还未亮,她还尚在睡梦中,这二人便悄悄走了。

陆曈站在空荡荡的屋里,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很奇怪,当初纪珣带她过来时,她满心不情愿,冷眼看着这二人折腾。然而半月过去,纪珣每日给她煎药把脉,关心她的病情,他是出于医者对病人的关切,但那耐心与温和却让陆曈恍惚看到陆柔。

从前在常武县生病时,陆柔也是这么照顾她的。

明明他的清冷与疏离,古怪与沉默与陆柔截然不同。

又或许是因为她一个人在落梅峰里呆了太久,这些年除了芸娘,不曾与人这般亲近的相处过。这半月没有芸娘,也没有试药,她被人关心照顾着,像是春日午后坐在花藤下打盹儿间,偶然尝到的一颗麦糖,这颗糖弥漫着清苦药香,却不似过往沉重,竟还生出淡淡的甜。

陆曈想,她一定是太久没有过离别了,所以才会在这时生出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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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娘,姑娘!”

楼下掌柜的匆匆上来,瞧见陆曈,适才松了口气:“还好您在。”

他把手里捧着的圆形白玉往陆曈手里一塞。

“昨天夜里,与您同行的那位公子付够了先前欠下的房钱,玉佩我放家里了,本想今儿一早拿给他,今日一早人都走了。”

“您既与他认识,这玉给您也是一样的,麻烦你将这玉带还给那位公子,咱们客栈可不是占人财物不吭声的黑店。”

陆曈下意识低头看去。

掌心白玉温润冰凉,就如少年的眼神,总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她把玉佩的红绳拎起来看,能看清上面雕刻的高士抚琴图。

与那人格外相称。

陆曈攥紧白玉佩,对掌柜道:“我知道了。”

纪珣临走时,在客栈多付了五日房钱,陆曈就在客栈多等了五日,等着那二人想起来玉佩回返,把东西还给他们。

但纪珣一直没回来。

她想,或许纪珣是忘记了,又或许是记起了但懒得回来拿。他是盛京高门的少爷,一块玉佩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就如苏南的这一场相遇,不过是对方纷繁的人生里,并不重要的一段。

纵马路过野地的一段风景,看过即忘而已。

她把纪珣买给她的、那身柳叶色的新裙子脱了下来,仔细叠好放进医箱,连同那块白色玉佩。

那件漂亮的衣裙适合赏春的河堤,适合宅门的花园,适合酒楼食店,适合街巷坊间……

唯独不适合落梅峰的乱坟岗,以及充满血腥与断肢的刑场。

它不适合她。

最后一日过完,她去了刑场,再然后背着医箱回到了落梅峰。本以为芸娘会不高兴,没想到芸娘见她回来,只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就低头摆弄自己银罐里的药材,

“真有意思,听说你被人救了?”

陆曈一惊。

芸娘在苏南生活多年,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陆曈全然不晓。

“我还以为,你会跟他走呢。”

陆曈:“我……”

芸娘打断她的话:“他是盛京纪家的儿子。”

“真可惜,如果你带他回落梅峰,说不定你二人还能在山上做个伴。”

芸娘笑着,语气有些惋惜。

陆曈却头皮发麻。

脊背顷刻生出淡淡寒意,接着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庆幸自己没将纪珣也卷入这趟浑水中来。

芸娘抚了抚鬓发,进小屋做新药去了。

陆曈紧紧抱着医箱,觉得往日轻便的箱子,忽地变得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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