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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贺予说:“我可以帮你。”

那只伸过来的手,修长,宽大,干净,漂亮,连指甲都修剪的非常整齐,看得出是养尊处优的大少爷,有着良好的生活习惯。

没有血,没有伤。

只有手腕上隐约的旧疤,但都已经痊愈了。

——

“你为什么……”

“因为这个动作,你也曾经向我做过。”

“……”

“我没有忘记。”

刺目的鲜血扎痛着谢清呈的眼眸。

而阻止不了的视频画面,也同样戮入贺予的视野里。

画面又变了。

是在医院会议室。

谢清呈似乎完成了某个很出色的学术报告,院方正在对他进行职称认可。

但下面鼓掌的同事们并不热情,时间线应该是在他与病人起冲突后不久。

院长让他说几句感言,谢清呈站起来,眼眸平静地扫过下面的一个个人。

他没说感言,他说的是:“这是我最后一次在本院进行报告,我已经决定辞职。”

“……”

几个没带脑子的实习医生还在机械式的拍巴掌。

但是拍了没两下,实习医生就回过神来了,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嘴巴长大,和底下所有人一样茫然地看着谢清呈。

谢清呈是他们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大夫,能力强悍得仿佛像个变态。在他之前,沪一医院从来没有出过这个年纪的副主任医生,哪怕他前阵子有些不当言论,过去了也就过去了,哪个医生一辈子没和几个病患起过冲突?

可是谢清呈说,他要辞职。

院长的神情顿时变得很僵硬,干笑两声:“……谢医生,你先下去吧,工作上的事,会议结束了再说。”

医务主任也在强颜欢笑,拿过话筒:“谢医生这阵子是心情不好吧。秦教授出了这样的事情,我们谁也接受不了,谢医生和秦教授的科室近,从前同事关系一定也很不错,当时你又亲眼目睹了秦教授的牺牲,你有些情绪我们都能理解……”

“我和秦慈岩不熟。”谢清呈打断了她的话,“我也没有因为秦教授心情不好。”

“我只是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

下面有秦慈岩的学生忍不住了:“谢清呈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不想做下一个秦慈岩!我老师为医疗事业奉献了一生,你怎么——”

“但我不想。”

“……”

“医生对我而言只是一份职业,我会做好我该做的事情,但我不觉得在这个岗位上牺牲生命是正常的。”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在座各位中的很大一部分,要因此热泪盈眶,甚至引以为荣,要不顾安危,抢救程序上存在问题的病患。秦教授可敬,但他最后出事是他咎由自取。他为什么要给一个精神病的母亲,在手续不完全的情况下动刀。”

秦慈岩的学生们霍然而起:“谢清呈,你——!!!”

“恕我完全无法理解。”

会议室乱做了一团,小医生的悲愤全都压不住了,喷薄而出:“你说什么风凉话!”

“什么咎由自取?你觉得秦教授的死是他自己的错吗?”

“谢清呈你忘了你以前是怎么谈论精神病人的?是你一力支持要让他们生活在社会里,要对他们宽容,把他们当做普通人对待,现在你怎么变了?出了事你就怕了,对不对?秦教授出事那天你亲眼看到了他是怎么牺牲在岗位上的,你怕了!”

“你看着他被血淋淋地抛下去,你看到他办公室里的血,你畏惧了是不是?你怕哪一天遇到这种事的人就是你自己!你接触的全是精神病人,你比他还危险的多!你怕你就直说!没人会笑话你!你别贬损秦教授的牺牲行不行!”

谢清呈冷淡道:“对,我是怕了。”

小医生咬牙切齿:“那你还说什么对精神病人一视同仁——”

“请问你们对癌症病人是怎么说话的。会直接说很遗憾你马上就要死了么。”

谢清呈脸上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眉眼如霜雪般寒冷:“你们也不会这么说吧。”

“真相是真相,语言是语言。我作为一个精神卫生科的医生,我必须要给病人希望和鼓励,让他们觉得自己被当做一个正常人对待着。”

“但各位扪心自问,你们有谁会对有危险性的精神病患者真的不存在芥蒂?你们谁愿意与他们单独相处,甚至把自己的性命毫无保留地交给那些病人。”

“……”

“你们谁做的到。”

“所以……你说的那些都只不过是场面上的漂亮话……你根本……你根本……你根本就是个做了婊子又要立牌坊的虚伪小人!!”

谢清呈不和那失了态的人吵,他依旧非常的冷静,冷静到近乎冷酷,冷酷到近乎冷血。他说:“秦慈岩或许是个圣人。我只是个普通人。我上班穿上这身衣服,是看病的医生,我下班脱了衣服之后我有家庭,有妻子妹妹需要照顾。我没他那么高的觉悟。”

“……”

“你们想当秦慈岩就当去吧。”

谢清呈说着,把刚刚获得的评职胸牌摘下来,放回了红绒布垫着的缎盒里。眼神极为清醒,极为冷静——

“我只想做普通人。”

视频放到这里,画面忽然闪动两下。

蓦地熄灭。

WZL死亡游戏倒计时已经结束,警方再不能容忍对方这种得寸进尺的行为,对信息传播的控制权是早就可以夺回来的,只是因为牵扯了沪州无辜居民的恐怖袭击让他们不敢妄动,只能任由对方嚣张。

到了这时,他们总不能再让画面继续,上面下了命令,热闹了一晚上的“血腥之剑”广电塔终于像是从魔鬼的操控中清醒,被断去总阀。

砰的一声,大断电的声响。

犹如舞台谢幕,广电塔整个失去了光彩,瞬息间不见半寸光辉,它在今夜的“暴走”后彻底归于了死寂,像瘫倒在校园中央的巨兽,没了任何生机。

广电塔后面,大火还在烧着,冲天的火光染红了档案馆上空的夜色。警察们围站在陷落于熊熊烈焰中的那栋百年老楼附近。有人拨打了119紧急通讯。

校园的各处都是喧哗声,今夜无人入睡。

而车内,却是死一般的寂静。

视频没了。

画面结束了。

但贺予的眼睛一直注视着广电塔——他非常平和,平和地甚至有些可怕,就这样看着已经彻底黑去的灯塔,一动不动。

——

“绝大部分精神病人,都是正常人类对所处不正常的环境做出的反馈……”

“不平等的社会关系,不正常的气氛,这些对于‘他们’造成重大心理打击的罪魁祸首,很讽刺,几乎全部来源于家庭,职场,社会,来源于‘我们’。”

“贺予,你迟早要靠你自己走出你内心的阴影。”

“你需要重新建立与人,与社会之间的桥梁。”

“我祝你早日康复。”

“喂,小鬼。”

“你不疼吗……”

“……”

当年谢清呈说过的那些话,那些撬开了贺予内心枷锁,让他多少愿意视谢清呈为不同的鼓励,那些在贺予曾经极度困顿时,给与过他的安慰,在这一刻都如芥子尘埃般浮上来,却显得说不出的荒谬冰凉。

贺予看着灯塔。

灯塔无光,他的眼底也黑的可怕。

算了算日子,也就是这些视频拍摄的几乎同一时间,前后相差估计不会超过一个月,谢清呈就辞去了他的私人医生一职,然后就仿佛要脱出龙潭虎穴,远离什么恶性传染病病人似的逃之夭夭了。

医生在给他清创,手臂上那个枪伤,竟好像忽然剧痛了起来。

不然他怎么会觉得全身发冷?

又为什么面色苍白?

“……贺予。”

“……”

“这件事我……”

贺予听到旁边谢清呈的声音。

他耐心地,等待着谢清呈把话说下去。

一秒,又一秒。

可谢清呈没有继续了。

这些话确实都是他说的,无论起因是什么,目的是什么,其中藏着的秘密又是什么,这些都是他亲口之言,而且在秦慈岩事件的浪潮中,贺予确实是被他牺牲的那一个。

那么,他也就确实没有任何理由,可以再和这个少年多做解释。

这一瞬间贺予忽然觉得很荒谬——他原本就讨厌医生,他一开始也厌憎谢清呈,谢清呈是靠什么获取了他的信任,又是用什么办法让他多少对他敞开了一点内心的大门?

不就是所谓平等的对待,不就是将他视为正常社会的一份子,支持着他从黑暗的恶龙巢穴里走出来,去碰一碰外面的万丈光芒?

可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在他不知情的地方,在秦慈岩出事后,在谢清呈离职前,这个男人又说了什么呢?

贺予慢慢地合上眼睛,他觉得自己的脸颊好像被谁毫不容情地掴了一掌。

那一巴掌因为隔着沉甸甸的岁月,落在脸上时,力道已经不那么重了,贺予认为自己根本不会因此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只是血肉间,隐隐的,终还是会有一些轻微的刺痛。

“好了。伤口暂时给你包扎了,我派个人送你去医院。”负责医务工作的警队人员对贺予道,“还是要赶紧处理一下。你跟我去另一辆车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