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雨霖铃(四) (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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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星珠并不能去岑氏院中,她只听老管家说岑氏今日已能下地,便以为岑氏的病好些了。
哪知倪素才将养了一两日,岑氏便开始呕血。
若非倪宗闻风而来,岑氏昏睡着起不了身,钱妈妈没有法子才到倪素院中来,倪素只怕还被蒙在鼓里。
“你的风寒之症尚未好全,这几日又要应付你二叔,又要在我跟前伺候,苦了你了。”岑氏看着钱妈妈将被血染红的一盆水端出去,视线回落到面前这个女儿身上,她才呕过血,嗓子都是哑的。
“女儿不苦,”倪素握住岑氏的手,“母亲才苦。”
岑氏扯了扯唇,那并不能算是一个笑,她向来是不爱笑的,“这些天,你趁我睡着,应该偷偷替我诊过脉了吧?”
倪素沉默,才要起身,却被岑氏握紧了手。
“你不必跪我。”
岑氏的眼窝深陷,极尽疲态,“我如今并不避着你用药看病,你又诊过我的脉,我这副身子还能撑几天,你已心知肚明。”
倪素迎向她的视线,“母亲……”
“在咱们家,女子是不能有这种志向的,”岑氏靠着软枕,说话间胸口起伏,“你父亲打过你,罚过你,但你这性子倔,挨了疼受了苦也不肯服软。”
“我知道,都是岚儿教得你。”
岑氏提及倪青岚,泛白的唇才有了些柔软的弧度。
“……您知道?”
倪素喃喃,愕然。
“若不是岚儿倾尽所学地教你,单靠你在医馆偷师又能偷得多少?你父亲当初防你如防贼。”岑氏病得气力全无,提及这些事来,却有了些许的精神,“自从他十六岁替贺刘氏诊病,贺刘氏投河死后,你父亲逼着他读书,他便带着你在身边偷偷地教你,有一回他教你背汤头歌诀,我就在书房门外。”
倪素原以为她与兄长瞒得很好,家中人只知她偷学医术不成常挨父亲的罚,却不知兄长一直在教她。
她更没料想到,一向反对她学医的岑氏,竟然早就发现她与兄长的秘密,却并没有在父亲面前戳穿。
她不是岑氏的亲生骨肉,而岑氏却从不曾苛待她半分,将她认到膝下,也认真将她当做亲生的女儿教养,可岑氏从来一副冷脸,话也少,天生有一种疏离阻隔着她的亲近,故而倪素自小敬爱她,却不能如倪觅枝与柳氏那对母女一般自在。
其实岑氏并不只是对她这样,而是岑氏性子使然,令人难以接近,即便是倪青岚,他们这对亲母子之间的相处也平淡。
“你兄长可有告诉过你,他一个儿郎,当初为何要钻营妇科?”
“没有。”倪素恍惚摇头,不受控制地想起大钟寺的柏子林,那个身着玄黑氅衣,身骨单薄的年轻男子。
她在他身后那片诡异的光里,短暂看见过倪青岚的影子。
岑氏徐徐地叹了一口气,“他啊,是个孝顺孩子,我生了他以后身上便有些隐病,原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知年深日久,病就越狠了些,你也知道这世上的大夫们大都不通妇科也不屑妇科,你父亲也是如此,我身上的事我也不愿对他说。”
“可这病实在越发不好忍,有一回我实在难受,被岚儿瞧见了,他那时还是个孩子,我对着自己的儿子也实在难以启齿,可他性子倔,我不肯说,他便要去找他父亲来给我诊病,我没法子,才告诉他我这病他父亲治不了,也不能治。”
“可他上了心,竟去外头找了个药婆偷偷带回来给我瞧病。”
当下世道,三姑六婆是不折不扣的下九流,药婆便是六婆之一,多在乡下卖药给身上有隐症的女人,没正当名声,为人所不齿。
倪青岚小小年纪,自己一个人跑到村里头去找了个药婆回来给岑氏诊病。
“你小娘是个苦命的女人,她生了你,却没能将你养大,”岑氏提起那个温柔恭顺的女子,神情平和,“她生你弟弟难产,坐婆没法子,你父亲其实也不忍你小娘和你弟弟就这么没了,可他不通妇科,抛却那些礼法,进了房里去也没能留住他们两个的性命。”
岑氏端详着倪素,“那时你很小,哭得很惨,岚儿给你买麻糖也哄不住你。”
“阿喜,”
岑氏说道,“你兄长甘冒医者之大不韪,一是为我,二是为你,他见不得我受隐症之苦,也见不得你丧母之痛,他因你我而对女子有这份世上难得的怜悯之心,自然也见不得其他女子受隐症折磨。”
可惜,倪青岚第一回 真正给女子诊病,便成了最后一回。
“他立志于此,却不为人所容。”
“阿喜,其实我应当谢你,他少年时便被流言蜚语所裹挟,受你父亲所迫不得不弃医从文,你敢延他之志,大约是他这些年来,心中唯一的慰藉。”
听着岑氏的字句,倪素想起昔年雨夜,她与兄长在祠堂中说过的那些话。
“母亲,等你好了,我去云京找兄长。”
倪素轻声道。
“何必等?咱们遣去云京的人到如今也没个信,你倒不如现在就去。”
“母亲?”
倪素惊愕抬眸,随即摇头,“要我如今抛下您进京,您要我如何安心?”
“你兄长生死不知,你我就能安心了吗?”岑氏说着咳嗽起来,缓了好一阵才挣脱倪素轻抚她后背的手,唤钱妈妈进来。
“阿喜,我让你跪祠堂,是因为你父亲从没有什么对不住你的,你在他心里与岚儿一样重要,只是他有他的道理,你违逆了他,违逆了他倪家的规矩,是该跪他和他家的祖宗。”
岑氏摸了摸她的脸,“你别怪我。”
倪素眼眶发热,她跪下去,“母亲,我从来没有怪过您,我知道您待我好。”
“好孩子。”
到了这份上,岑氏也难掩泪意,“你也知道我就这几日了,守着我倒不如替我去找你兄长。你父亲死前搏了个好名声,县衙送的这块匾在咱们家里,你二叔这几年碍于我这个节妇,也不敢不要脸面的明抢咱们大房的家财,可如今你兄长下落不明,我身子不好的事他们也知道了,一旦我过了身,你一个孤苦的女儿家又如何能防得住你二叔那般狼子野心?”
“没有男丁在,外头那些人也不会在意他这些事,因为你是女儿,他们倪家没有让你得了家业的道理,便是找县太爷说理他也名正言顺,大可以胡乱将你嫁了。”
岑氏看了一眼钱妈妈,钱妈妈当即会意,从柜门里捧来一个小匣子,在倪素面前打开。
匣子虽小,里面却是满满当当的交子。
“你去大钟寺取平安符那日,我就让钱妈妈将咱们家的庄子田地都卖了,我的嫁妆首饰也都当了,换成这些钱给你上京傍身用。”
岑氏憔悴的面容上浮出一丝冷笑,“咱们也不能事事由着他倪宗欺负,倪家的医馆生意他要接手便由他,但这些田宅家产,他做梦。”
“母亲……”
“你听我的话。”
倪素才开口,便被岑氏强硬打断,“你若真为我好,便趁早走,别让你二叔算计你,你去找你兄长,带他回来,到时再名正言顺地拿回咱们家的医馆。倪宗他就是再不情愿,也得风风光光的办我的身后事,至于家中的这些奴仆,等我一过身,钱妈妈自会替我遣散。”
钱妈妈不说话,却忍不住用袖子边儿擦泪。
交代完这些话,岑氏仿佛已花完所有的气力,她也不容倪素再说一句话,闭起眼,平静道,“去吧,我累了。”
倪素捧着匣子,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她站起身,被星珠扶着走到门口,那片仲夏的日光明亮而炽热,铺在门槛。
“阿喜。”
忽的,她听见身后传来岑氏的声音。
倪素回头,床幔挡着,她站在门槛处以不能看清岑氏的面容,只听她道:“此道至艰,天底下多的是小心眼的男人,你怕不怕孤身一人?”
钻营妇科的女子,多与下九流的“六婆”无异。
倪素忍了好久的眼泪如簇跌出,她站在日光里,影子静静垂落,她望着淡青床幔里的人,清晰地答:
“母亲,我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