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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仲平也没待多久,身上受着伤,他是坐不住的,只与倪素说过几句话,便离开了。

房门大开着,日光浅浅地在地面铺陈。

倪素趴在床上,好像嗅到了空山新雨后的清爽味道。

她看到那道墨绿的身影立在窗棂前,残留的雨水滴落在他手中的书卷上,他在凝视那滴弄湿书卷的雨露,最终白皙的手指在纸页上轻轻一拂。

她昏昏欲睡,心内安宁。

——

正元帝因头疾而暂未上朝,朝中没有几个官员能见到在病中的官家,唯有孟云献连着几日进了庆和殿。

“你说,谏院与翰林院的那帮人究竟是在为什么而闹?”

正元帝今日精神更欠佳,躺在龙榻上,声音有些虚浮无力。

“这个中缘由,臣如何得知?”孟云献立在帘外,垂着眼帘,恭谨道,“只是如今民情翻沸,百姓皆称赞倪青岚亲妹至真至烈,何况还有一帮年轻士子也已为倪青岚受过刑,官家若不尽快对重阳鸣冤一事做出决断,只怕……”

“只怕什么?”

“只怕宗室之中,皆要以为官家此番推行新政决心不坚,毕竟国舅吴继康此番舞弊恰好是在冬试,而冬试是官家您为新政选拔人才而特设,冬试是再推新政的开端,若开端不好,又何谈万象更新?”

若开端不力,又如何让那些宗室将自己吃进去的钱财吐出来些?他们若发觉官家决心不坚,岂非要更加藐视新政,破坏新政?

届时,又还能收回来多少银子?

这些话孟云献不说,并不代表正元帝不会联想到这里,他安静地等,听着龙榻上的帝王咳嗽了好一阵,他才道:“请官家保重龙体。”

“我,是真的老了……”

正元帝徐徐一叹,胸口起伏。

非是上朝之时,正元帝便不常称“朕”。

“张敬与蒋先明都上了折子,反对封禅一事,”话锋一转,正元帝的口吻变得意味颇浓,“但我看孟卿你似乎与他们看法不同。”

“官家仁德,泽披四海,重于泰山,如何不能行封禅大礼?”孟云献说着,又俯身作揖,“张相公与蒋御史只怕也是担心劳民伤财,但如今官家若能收归一部分用以疏浚河道却被贪墨的银子,亦可解燃眉之急。”

正元帝不言,凝视他半晌。

“听闻张卿当年与你在城门分道割席,但我看,你待张卿仍有好友之谊。”

“虽割席,亦不断同僚之谊。”

孟云献不慌不忙,从容应答。

只提同僚而非好友,正元帝扯了扯唇,手指轻扣在床沿,时不时地敲击着。

孟云献垂首,听着这一阵细微的响动,十分耐心地等着,时至今日,正元帝已不能再回避登闻鼓院接的这桩冬试案了。

“朕心中已有决断,孟卿回去吧。”

正元帝声似平淡。

“臣告退。”

孟云献立即作揖,随后退出庆和殿。

今日不在下雨,宫中却还有积水,孟云献走下白玉长阶便往政事堂的方向去,踩到积水弄湿了官靴他也全然不顾。

偌大的政事堂,正值用饭的时辰,没有几名官员在堂内,孟云献进门,看见一名堂候官收拾了一堆书册,他便问:“那些都是什么?”

“孟相公,”

堂候官忙躬身,道,“这些都是张相公要的,正元年间的百官历年政绩考。”

“他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心中怪异。

堂候官摇头,“下官不知。”

“行了,我拿着吧。”孟云献走过去接了过来,随即往后堂去。

张敬不喜热闹,并没有与那些官员一起去吃饭,翰林学士贺童拿了一个食盒过来,张敬便一个人在后堂里用饭。

“你身体还没好?怎么就吃这些。”

孟云献走过去瞧了一眼桌案上的清粥小菜。

张敬抬头,见他怀中抱着一沓书册,他的神情一滞,随即又垂眼,自顾自地喝粥:“吃惯了这些,其它的就不好克化了。”

“那你要这些做什么?”

孟云献将书册都放在案上,“不要告诉我,你想整顿吏治?”

“你回来推新政弄得不痛不痒,也不许我下猛药?”

张敬眼皮也不掀一下。

“眼下不适合。”

孟云献自庆和殿回来这一路走得急,他也不管案上是不是冷茶,端起来就喝了。

“那要何时才适合?”

张敬一边喝粥,一边道,“孟琢,我看你被贬官一趟,你的胆气也被磨没了,官家要封禅,你便为他筹措银两,你可真是越来越会做官了。”

孟云献面露无奈,“官家封禅之心可比重推新政要坚决得多,那日我在庆和殿提及封禅也是为了让官家正视冬试案,当时蒋御史正在殿中,但他却并没有出言反驳而是事后另外写了奏疏反对封禅,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而你呢崇之?你才回来多久?官家对你尚有疑虑,你又为何要在此时上疏打官家的脸?”

张敬在听见他说“他是官家唯一能够容忍的近臣”这句话时,他握着汤匙的手紧紧地蜷握,几乎有些细微地发颤。

他倏尔抬眼看向孟云献,“你应该知道,他是如何做了那近臣的。”

孟云献一怔。

他当然知道,

玉节将军徐鹤雪死的那年,便是蒋先明青云直上的那一年。

“难道就因为官家只能容忍他,我们这些人便不可以说真话了吗?为官之道,便是如此吗?北边一十三州尚未收复,我大齐还要向掠夺我国土的胡人交十万岁币!近几年越是弹压,匪患便越是不止,如此境地,官家还要劳民伤财,封禅泰山?”

张敬撂下汤匙,站起身,“孟琢,我问你,若人人都不肯说真话,又如何澄清玉宇,维护社稷?”

“我不是说你不能说,只是时机不对!”

孟云献皱起眉。

“如何不对?今日你在庆和殿中,官家问过你了?你为我说话了是不是,你是站在何种立场为我说话的?”

孟云献张了张嘴,他对上张敬的视线,喉咙有些发干。

同僚,而非好友。

因为官家并不希望他们两人再为友,他们最好一直如此不对付,官家便不用担心他们两人合起伙来算计任何事。

“你没有立场,便不该为我说话。”

即便他不言,张敬也已洞悉他在官家面前究竟是如何自处的,“我要做些什么,要如何做,都与你无关,我是官家的臣子,亦是大齐的臣子,我为君,也要为国,我做不到与你一般,净捡官家喜欢的话说。”

“张崇之!”

孟云献生怕他说这样的话,仅仅只是“同僚”二字,孟云献尚未出口便已经先为此自伤,他惯常是能忍的,过了这十四年的贬官生涯,他变得比以往更能忍,可当着这个在他心中依旧万分重要的旧友的面,他的能忍也变得不能忍,“十四年前,我整顿吏治的后果是你与我两个人割席分道,是你失妻失子,一身伤病……不是我变了,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我知道有些事急不来。”

孟云献与他对峙着,半晌,他闭了闭眼,几乎是出乎张敬意料地说了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崇之,君仁,臣才直。”

为君者仁,为臣者才敢直。

若君不仁,则臣直,也无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