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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偏偏那手书上的字迹,的确是钱唯寅亲手所写,他应该不会错认才是。

徐鹤雪忽而侧脸,一双眼睛盯住那漆黑的正堂,他敏锐地听出些细微的响动,随即快步上阶,暖黄的灯影随着他的步履铺入正堂,倪素看见他剑刃出鞘,很快那堆杂物中间便有一人从阴影里站起身。

他衣衫褴褛,散着头发,胡须几乎遮了他半张脸,整个人看起来狼狈又颓废。

“蒋先明,我是信你才会冒险找你,可你为何要带这些人来!”那人僵着脖子不敢动,声音里带了点怒意。

“你都失踪一年了,我忽然收到你的手书,怎会不疑心?老钱,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你不必害怕。”

蒋先明提着衣摆跟随倪素走进堂屋中,先将他瞧了一番,才又说道,“咱们不如说一说,你找我,到底是因为何事?”

徐鹤雪收剑入鞘,那钱唯寅才如释重负,他看着蒋先明衣着光鲜,便打量起自己这身乞丐装束,不由苦笑,“咱们几个旧友当中,便只你最风光无限。”

“你弃任而逃,是因杜琮,还是他上面的人?”蒋先明却也不兜圈子,径直问道。

钱唯寅乍听此言,他眼底立时浮出一丝惊愕,“你……知道了什么?”

“杜琮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他的账册在我手里,近来,我又查了一本满裕钱庄的暗账。”蒋先明正愁此事该如何继续查下去,却不料瞌睡来了有人送枕头,这弃任而逃的钱唯寅,竟主动找上门。

“老钱,你这些年,往杜琮手里送了不少钱,你们这些人当中,却只有你被贬官。”

蒋先明这话正刺中钱唯寅的痛处,他神情灰败,长叹一声,“那是因为,我实在拿不出钱了。”

“你是正经科举出身,却为何不知自重?”蒋先明心中复杂,当年与此人交游时,他尚是一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之人。

“自重?我要如何自重?”钱唯寅一身脏烂衣裳,也没有从前为官时的讲究,一屁股坐在地上,“净年,十六年前我便在泥潭里了。”

“十六年前,杜琮,也就是杜三财奉旨从代州粮仓取军粮运送至雍州边关,时年,你在代州任通判。”

钱唯寅忽听那戴帷帽的年轻男人的声音响起,他神情一变,转过脸看向那人。

“钱唯寅,你的泥潭,可是十六年前代州的粮仓?”

徐鹤雪隔着帷帽,盯住他。

钱唯寅沉默。

蒋先明一听十六年前,又听徐鹤雪提及十六年前杜琮运送粮草的事,心中便是一跳,他惊疑不定,立即道:“老钱,你要我来见你,不就是要与我说清事由么?”

钱唯寅看着自己脚上的草鞋,他想起自己从任上出逃,想起自己这一路躲躲藏藏,喉间发涩,“是,我入泥潭,便是从十六年前的代州粮仓开始的。”

“时年,玉节将军在边关迎战丹丘胡人,官家下敕令,命就近的代州开仓以充军粮送至边关应急,可净年,代州无粮啊……”

“怎会无粮?”蒋先明不敢置信,“我看过以往代州的奏报,那年的代州知府明明说存粮颇丰,所以官家才会下令,命代州放粮救急。”

钱唯寅点头,“那奏报没有错,存粮本是够的,但恰逢官家寿辰将近,代州正修道宫,朝廷拨来的银子不够,知州担心误了期限,便想出了个法子——开仓卖粮,暂解燃眉之急,若不是官家突然下敕令命代州开仓取粮,我们本还有机会将此事遮掩过去。”

“朝廷的粮,你们也敢卖?!”

蒋先明又惊又怒。

“杜琮来时,已无余粮,我们是死罪,他在路上耽搁了些时日,也是死罪,但他与我们说,有人可保我等无虞。”

“谁?”

钱唯寅摇头,“我至今都不知道他是谁,杜琮运往雍州的粮车是空的,此事只有我们知道,他逃过了死罪,我们也跟着逃过了死罪,因为这件事,我们从此与杜琮绑在一起,听话的,便能升迁,不听话的,敢上京的,都死在了路上。”

“那你如今,怎么敢不要命地跑到云京来?”蒋先明冷声道。

“他们这些人中,有个爬的比我高的,占了我女儿,”钱唯寅的眼眶湿润,蜷握手掌,“前年,她死了。”

“净年,我不要我这条命了,我只问你,这件事,你敢管吗?”

敢吗?

蒋先明一时无言,半晌才道,“你先与我走。”

倪素一直没有说话,但她一直在听钱唯寅与蒋先明说的话,等蒋先明带着人驾车回去,她与徐鹤雪提灯走在路上,发觉他异常安静。

“有钱唯寅作证,蒋御史为何犹豫?”

倪素打破两人间的静谧。

徐鹤雪回神,“即便蒋先明敢上奏,此事官家也极有可能不予理会,甚至,还可能将他治罪。”

“为什……”倪素的话音戛然而止,她忽然领悟,代州粮仓里的粮被倒卖后,所有的钱都用在给官家修代州道宫,代州的粮仓绑死了那十几名官员,他们无人敢提此事,正是因为他们都很清楚此事的根源在何处。

重提代州粮仓,无异于是状告君父。

蒋先明敢提,官家敢认吗?

“那你的事,岂不是……”倪素心中的滋味难言。

若连蒋先明都不敢,这天底下,还有谁敢?

徐鹤雪没有说话,时至今日,他终于厘清了粮草案的真相,十几个官员的默不作声,使得三万靖安军粮草尽绝,不得已忍饥上阵。

“将军,哎呀小进士!你就听我的,快把这半块胡饼吃了!你的都分给底下人了,你自己可如何是好?”

记忆里,有人将半块放了很久的,硬邦邦的胡饼塞到他手里。

“你这很难吃啊薛怀,”

他将胡饼扔回他怀里,“我只吃雍州城里庞家铺子的胡饼。”

“得了吧将军,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就是想让我吃。”薛怀说着这样的话,笑得很爽朗。

那半块胡饼,最后被他掰成两半。

徐鹤雪已经不记得那块胡饼是什么味道,他只记得,真的很难吃。

忍饥上阵其实并非是致使靖安军被屠戮于牧神山的真相,徐鹤雪以战养战,用胡人的粮养活自己的将士,只最初艰难些,之后越是在胡人的地界,军中便越是不必忍饥挨饿。

但,徐鹤雪以为,粮草案背后,杜琮之上的人,绝与这施加在他与靖安军身上的叛国重罪脱不开干系。

“徐子凌。”

忽的,徐鹤雪听见身边人唤,他抬起眼睛,见倪素停步,那双眼睛认真地审视着他,他只觉衣冠在身,而某些东西,却已无处藏。

“你生前,你的老师期望你做的官,是文官,而你说辜负他,是指,你做了雍州的武官?”

若非如此,倪素想不通,他还能因为什么如此憎恨杜琮,而那十几名官员隐瞒下来的粮草案,又与他能有什么样的干系。

徐鹤雪曾经不知该如何与她提及自己的身份,但从蒋先明这件事起,他对倪素,已不再避讳。

她是个聪敏的女子,听见今夜的事由,又怎会想不到这一层?

再之后,她便会知道,他并不只是一个武官,还是钱唯寅口中的玉节将军。

夜风吹拂徐鹤雪的衣袂,他莹白的影子与她昏黑的影子在灯火之间泾渭分明,“你会相信我吗?”

“相信你什么?”

“我……”

徐鹤雪喉结微动,世人再多诋毁,再多误解,他其实都不入心,可唯独眼前的倪素,令他心中生忧,生妄。

他说:“倪素,我真的,很想要你的信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