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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时节, 淫雨霏霏。

张敬墓碑旁跪着老内知刘家荣,不断重复着往盆中扔纸钱的动作,若有人来敬香, 他便会起身退到一旁,点了香, 递给来人。

贺童在旁守着,吩咐自己带来的家仆将香烛备好,他忘了剃胡须, 整个人显露出一种沉郁的疲态。

孟云献与裴知远才走近,便见墓碑前有人在作揖敬香, 贺童听见步履声, 抬头见孟云献, 便俯身作揖:“孟相公。”

直起身, 他看向孟云献身旁的裴知远,颔首唤了声:“裴大人。”

而那敬香的人适时回头,裴知远只见他身着墨绿织锦直裰, 戴幞头,端正的五官经受风霜,已不再年轻, 下颌蓄着半长不短的黑须。

此时眼中带泪。

“潘三司。”

裴知远收敛惊讶, 俯身作揖。

“敏行何必多礼,”潘有芳抹了一把脸, 又看向孟云献,“孟公, 您回朝时, 我不在京中,十几年了, 到如今我才算见了您一面。”

“我回来时还奇怪呢。”

孟云献指了指身边的裴知远,“我还问敏行,我说怎么不见潘三司?他说你父亲去世,你回乡丁忧去了。”

“是啊,丁忧三年。”

潘有芳回头望了一眼墓碑,长叹一声,“我回京途中听闻张相公的事,紧赶慢赶,没赶上出殡,但好歹,今日是清明。”

老内知刘家荣适时点了香,躬身送上,孟云献率先接过,裴知远站在他们二人身后几步外,也接了香,俯身作揖。

孟云献敬完香,又盯着那墓碑上的字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转脸,盯着贺童,“你这眼睛肿得厉害,你夫人就没给你热敷?”

“过几日便好了。”

贺童的嗓音有点哑,鼻音也重。

“贺学士,节哀。”

潘有芳闻声看过来,便也安抚一声。

贺童低头应了一声。

孟云献本欲再留一会儿,裴知远却提醒他政事堂中还有事务没处理干净,他只好转身往停在不远处的马车那儿去,陆陆续续来的人很多,有认出他的,便都朝他作揖。

“潘三司也要入宫?”

孟云献停步,回头看向走近的潘有芳。

“是,今日回京,还未见过官家,”潘有芳点点头,眼眶还有些红,“不若孟公与我一道?”

孟云献却道,“官家若知你才回京便来祭奠崇之,只怕会生你的气。”

“朝中多少官员都来过了,我若因此便不来,岂非太过凉薄?张相公是当年我考科举时的主考官,我进士登科,是他亲自批的,于我更有知遇之恩。”

潘有芳神清目朗,坦然至极,“便是官家问,我亦如此答。”

“孟公便与我一道吧,您难道就没有想要问我的话么?”

他说。

孟云献一顿,“我该问你什么?”

“雍州之事,牧神山之变。”

雨水在伞檐噼啪不停,潘有芳双手拢在袖中,“当年蒋先明是雍州知州,而我,则是官家派遣至边关的监军。”

“我当然记得你是监军,当初,还是崇之举荐的你,”孟云献伸手,令身旁的家仆将伞檐太高些,“雍州的军报,那么多人的证词,当年我已问过你与蒋先明,如今又还有什么好问的?”

“可我不知,张相公为何……”

潘有芳欲言又止,他喉咙动了一下,声音有些艰涩,“他受刑前的遗言,我也听说了。”

“谁知道呢。”

孟云献摇头,“昔年分道,今日死别,崇之与我,自十五年前,便无话可说了。”

“走吧,咱们一道进宫。”

孟云献说道。

潘有芳沉默点头,由人撑伞,与孟云献并肩没走几步,便遇上被家仆搀扶着走来的蒋先明。

自张敬受刑而死后,蒋先明便大病了一场,称病在家中卧床了好些天,到今日才勉力撑着身体来此祭奠。

蒋先明见到与孟云献一块儿走过来的潘有芳,他面露惊诧,随即朝二人作揖:“孟相公,潘三司。”

“蒋御史这是病了?”潘有芳看着他。

“小病而已,张相公出殡之时我没有赶上,今日清明,说什么都得来。”蒋先明说着,便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那你去吧,我与孟相公便先入宫了。”潘有芳说道。

孟云献从头至尾没与蒋先明说话,蒋先明勉强站直身体,看二位大人与他擦身而过,他不由回头,“孟相公。”

孟云献停步,转过脸来。

烟雨迷蒙,蒋先明从身边人手中抽出纸伞,“我有些话,想问孟相公。”

孟云献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也没说什么,只瞧了裴知远一眼,又与潘有芳道:“潘三司,看来你我不能一道了。”

“不若,我与潘三司一块儿走?”裴知远适时说道。

“既是如此,孟公,我便与敏行先走。”

潘有芳颔首。

裴知远与潘有芳坐了一驾马车,孟云献看马车碾过泥泞走远,他便从身边家仆的手中取来纸伞,家仆适时退开。

山间草色,幽碧湿润,蒋先明与孟云献各自撑伞,相对无言。

“蒋御史可是睡不好觉?”

孟云献终于出声,他盯着面前这个人眼下倦怠的青色,“因为听了崇之的遗言?”

蒋先明没有反驳,“孟相公与张相公也曾是多年好友,所以,我想听一听,孟相公您如何看待张相公受刑之前的那番话?”

“现如今,朝中有谁敢在你蒋御史面前说真话?”孟云献扯了扯嘴角,隐含嘲讽。

蒋先明手握风闻奏事之权,谁在他面前说话,都得万分小心。

“今日所言,只孟公与我知晓,蒋某绝不会以此相挟。”

“可我却没什么好告诉蒋御史的,当年在雍州的是你,亲自下令处死玉节将军的也是你,我远在千里之外,如何能比你清楚其中的缘由?”

“是,的确如此。”

蒋先明干脆扔了伞,好让自己这烧糊涂的脑子清醒些,“代州粮草案我亦在查,钱唯寅先找上的人是我而非张相公,若当时我不曾有一时的犹豫,若我能快张相公一步,先递上奏疏,也许张相公便不会死……

他是我蒋先明心中敬重的人,我亦知所谓的私受良田,结党营私,定是代州那帮犯官身后之人的故意构陷,可我想不明白,为何张相公要在临死之前说那样一番话,我当年就在雍州,我看到的,查到的,都在告诉我,我处决的,是一个于国有罪,罪无可赦的叛国佞臣!”

“那你就继续相信你的证据!”孟云献在伞下盯着他,“十六年来,你蒋先明不是一直也没怀疑过么?只因崇之临了的一番话,你便来问我?那我,又该去问谁?!”

雨水浸湿蒋先明的幞头,他一时哑声。

“你是天子近臣,这桩粮草案若是你来上奏,你的下场只会比崇之更惨,我理解你一时的犹豫,亦知道你蒋御史清正刚直,并非怕事之辈,”雨声掩饰诸般杂声,孟云献走近他,“可今日我想问你,你以为官家为何将你看作近臣?”

蒋先明是直臣,张敬亦是直臣,但蒋先明是官家的直臣。

若是蒋先明重提粮草案,即便是手握钱唯寅这个铁证,也必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因为他是敕令如天的局面当中,正元帝留给世人的障眼法。

正元帝用他来告诉世人,你看,朕亦有直臣在侧,并非独断专行。

摆设而已,兢兢业业十几年,一门心思为君父肝脑涂地,死而后已,竟真以为自己是官家倾听民意的耳目,是为民请命的喉舌?

官家不欲听他说话时,他一样什么也不是。

蒋先明紧握伞柄,怔忡半晌,忘了开口。

“蒋御史,看清你自己的处境,比什么都重要。”

孟云献点到即止,不欲再与他多言,转身踩着泥泞的山径,朝前走去。

孟云献的马车离开,夤夜司使尊韩清才从另一边的山道上走出来,他瞧着不远处雨幕里呆立的御史中丞蒋先明,对身边的年轻人道:“一会儿你与咱家祭拜过张相公,便即刻启程去泽州,你也不要指望从那帮犯官口中挖出什么不一样的说辞来。”

“张相公前脚带钱唯寅入宫,翰林侍读学士郑坚后脚便上了奏疏泼脏水,这些日子也足够他们在泽州坐实张相公私受良田,结党营私的这项罪,你也不必多管,咱家遣你去,也是想你避一避你父亲给你惹来的祸事,你这阵子被暗杀多少回了,弄一身伤,便去泽州养一养。”

韩清叹了口气,“夤夜司是官家的夤夜司,如今只有坐实张相公的这项罪,才能按压底下的民愤,为张相公翻案这事儿,夤夜司是不能沾的。”

韩清心中亦有苦楚难言,孟相公不能在朝中插手张相公的案子,而他亦不能被君父察觉出什么,更不能轻易与孟云献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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