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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车的青年用鞭子抽打马背,马车在泥泞里颠簸,商绒险些从车座上摔下去,幸而梦石及时扶住了她。

她却忍着眩晕,掀开帘子望车后望去,冰凉的雨珠重重地坠在她的眼睫,她看见十几名杀手调转马头提剑冲向那那一片浓郁的影子。

刀光剑影在雨幕里闪烁,厮杀声听不太清。

但她看他们很快便倒了下去,马匹惊慌失措地跑走,而那些追来的人黑压压的,犹如弄脏画卷的浓墨水一般,蜿蜒着,流淌着,近了。

她听见姜缨又唤了十几人去挡。

马车行得更快,雨珠打在脸上有些疼,她听见梦石唤她的声音,她便好似如梦初醒般,回过头来看他。

“梦石叔叔。”

她的嗓音很轻很轻:“您半生不易,受过权贵的坑害,我知道您是一个不愿被拘束的人,我也希望您能继续不受拘束地活着。”

“簌簌?”梦石看着她,眉头皱起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我抄的道经,您都替我收着吗?”

商绒问他。

“都收着呢,”梦石应了一声,在颠簸中安抚她:“没事的簌簌,你不要怕。”

“请您将我抄的道经带给折竹,”商绒垂下眼睛,说,“我们……便在这里分道吧。”

“这是什么话?”梦石才要继续说些什么,却见她从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来,那般锋利的刀刃抵在她自己的脖颈。

“你做什么?!”梦石几乎稳不住自己的声音。

商绒扯下那道帘子,斜雨飘入车中,她对上满身被雨水浸湿的姜缨的那双眼睛,说:“停下。”

“您……”姜缨大睁双眼,下意识地道:“不可,他们很快就要追来了!”

“不要再为我,损失你的人了,”

商绒的手明明在发颤,却仍往颈间抵近,“你们都是他的人,应该活着回去见他。”

姜缨眼见那刀刃在她颈间已划出一道血痕,他当即拉住缰绳,马儿引颈长嘶一声,他大吼:“停下!”

“簌簌……”

梦石的眼眶泛红,想伸手去夺她手中刀刃,却又生怕她再深刺一寸。

“梦石叔叔,”

商绒的眼睛泛出泪来,她抽泣道,“我抄的经中有一封信,是给您的,有些不能此时与您说的话,我都写在那封信中。”

她的眼泪一颗颗打在膝上的白昙灯上,她看到那灯,泪意更汹涌:“请您告诉折竹,从南州到蜀青,这短短几月已比过我此生数年。”

“我,”

她的眼眶红透,“我已经足够了,他有他的路要走,我也有我终究不能不面对的事,往后……便不再见了。”

一句不再见,足有千斤重。

她的齿关颤抖,握着刀柄的手紧了又紧:“梦石叔叔,你们走吧。”

“我……”

梦石如何肯走,他还欲再说些什么,却见她颈间鲜血淌下来,沾湿雪白的衣襟,他一下站起来转过身。

掀起那道帘子来,风雨拂面,他满眼湿润。

泥泞的官道上陈尸数十,大雨冲刷着血水,马蹄踩踏过尸体在雨雾里穿行,为首的青年一身暗青鹤纹袍湿透,手中一柄刀凛冽泛光。

他盯住前面那一辆停在路中,孤零零的马车,他牵住缰绳在车旁停步,抬眼看见窗内,那少女肤色苍白,眼皮红肿,颈间一道血痕,手中抱着一盏白昙灯,还握着一柄匕首。

披散的乌黑长发随风轻拂她的侧脸,她忽然转过头来,对上他的目光。

“贺星锦。”

她准确地唤出他的名字:“让你的人都不要动,就陪我在这里等,等这场雨停。”

贺星锦知道,她是想让那些方才从这里离开的人都逃得远一些,但他望着她那双毫无神采的眸子,却仍垂首应声:“是,明月公主。”

公主已经找到,那些人,也便不再重要。

他可以遂她的愿。

一场大雨足下了半日才减弱,商绒尚在发热,最终支撑不住在车内昏睡过去。

一觉昏昏沉沉,她在细雨声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雨夜。

她坐在满是山花的窗前,勾着那少年的蹀躞带让他更近些,他被雨水濯洗过的眸子亮亮的,开开心心地问她:“你等我啊?”

他给她吃他在怀中捂了一路的糖糕,又坐在床沿看着那一盆山花问她:“你说你想日日瞧见它,那你想不想日日瞧见我?”

他的语气,他的情态,在那般朦胧的春夜里,一帧帧鲜明如画。

“我这一来便找到了公主,这可真是天大的好事!王妃知道了必定欢喜啊!”

一道中年妇人声音吵吵嚷嚷地击碎商绒的梦境。

她睁开眼,那样一张不算陌生的面容临近。

是她母妃身边的丰兰。

“公主,哎哟公主您可受苦了!”丰兰一瞧她醒来,一张笑脸便转瞬换了副哭哭啼啼的样子。

商绒躲开她探过来的手,发觉自己已身在一架更为宽阔舒适的马车中,她一下起身,却并未在车中找到那两个包袱。

连昏迷前抱在怀中的白昙灯也不见了。

“公主,您在找何物?”丰兰瞧着她的举动,便问。

“我的东西呢?”

商绒转过脸,“你把它们放到哪里去了?”

丰兰总算意识到她说的是什么,便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奴婢瞧着那两个包袱也没几样多好的东西,便都丢了。”

丢了?

商绒手指蜷紧,掌中伤口刺痛。

“看着也不是什么要紧的物件,公主回了玉京,要什么没有?再说,这路上还有凌霄卫为公主置办好精细物件,您……”

丰兰的话还没说罢,便被商绒的双手忽然扣住了肩。

“我的灯呢?”

商绒紧紧盯着她,“我的昙花灯呢?”

“……也丢了。”丰兰愣愣地答。

数百人跟着马车眼看便要入蜀青城,却又忽然调转了方向,彼时天色逐渐暗淡下来,雨势更小,最终,车驾停在一弯河水畔。

“公主,公主您小心些,您还病着……”丰兰提着灯,手撑一柄伞在后头追赶着那衣衫单薄的公主。

贺星锦守在一旁,看见那道纤瘦的身影立在岸边许久,又忽然蹲下身。

灯笼橙黄的光照着汹涌流淌的河水,激烈的水声不断,商绒久久地蹲在岸边,却只在浅草遮掩的石上拾起来一片湿透的灯笼纸。

是昙花瓣的形状。

“公主,您若是真喜欢这灯,咱们便让贺大人再去给您寻就是了,您要多少就给您多少……”

丰兰絮絮叨叨。

“你滚开!”

丰兰的一字一句无不在刺痛商绒的耳膜,她抬起头,一双红肿湿润的眼狠狠地瞪她,眼泪汹涌跌出眼眶。

不会再有了。

永远,都不会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