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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公公替洪孝帝披上披风,轻声道:“外面风大,陛下保重龙体。”

他们跟了姬蘅多少年,与其说是主仆,倒不如说是肝胆相照的兄弟。对于姬蘅的离去,他们亦是痛心,但也不能将其责怪到姜梨头上。说到底,还是老天捉弄人,偏偏在那个时候让姬蘅旧疾复发。

人生有起有落,对于姬蘅来说,他的起太过艰难,落又十分凄艳,总让人觉得十分惋惜。洪孝帝眼中,多了一丝伤感,但帝王之道,自来都是孤家寡人,即便不是现在,也会是以后,他必须要独自一人面对接下来的腥风血雨,将局面控制住,否则,就是辜负了为了如今在过去所做的一切。

“大人从未这么想过。”赵轲道:“姜二小姐,对大人来说,你是最重要的,您千万不要折磨自己。”

他转过身去,道了一句:“回去吧。”

“不,是我的错,是我令他遇劫,如果那一天,殷之黎不是拿我诱他入局,他也不会受伤是我害了他。”她痛苦地闭上眼,眼泪滚滚而下。

二人的身影,便渐渐消失在御花园中了。

桐儿焦急地道:“姑娘,这不关您的事,您别什么过错都往自己身上揽。”

姬蘅战死沙场的事,天下人都知道,但竟没有留下墓地,只因为如今死不见尸,而现在立衣冠冢,姜梨又不愿意,仿佛这样就将她内心里最后一点念想摧毁了似的。

姜梨喃喃道:“是我害了他。”

金吾将军姬暝寒失踪多年,实则在三年前死在了国公府。姬蘅像是走了他父亲的老路,有了相似的命运。但不知他是否还能活着。姜梨知道,姬蘅能活着的希望十分渺茫,所有人都在暗示她,接受事实。

全部都应验了。

陆玑和闻人遥他们希望姬蘅能活着,七闽来来去去搜了许多遍,但除了这个破碎的蝴蝶扇坠,什么都没有。

姜梨眼前一黑,险些晕倒,桐儿惊叫一声,连忙搀扶住她。姜梨的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浮现起在深山之中,那红色的铠甲血迹斑斑,在地上晕染出可怖的痕迹。那个预言,诅咒一般的预言再次回荡在她耳边:因女祸遇劫,曝尸荒野,鹰犬啄食。

他就像是从暗夜里走出来的,本就不属于凡尘的妖精,如今要回归于虚无中去了。只留给见过他的人一个惊艳的背影,让人疑心自己只是做了一个色彩斑斓的美梦。

“我们在山里,发现了这个,陆先生认出这是大人的扇坠,让我们在那一带寻找。我们找到了找到了”堂堂男儿,文纪的声音这一刻也哽咽了,“我们找到了大人的铠甲和衣物,还有血迹那时候已经过了很久,军中人说,大人可能是被狼犬分食了。”

隆冬时节,在金吾军班师回朝,大获全胜,洪孝帝开始彻底清理朝野之时,姜家打算离开燕京城了。

姜梨颤抖着伸出手,接过了那只蝴蝶,熟悉的扇坠,如今再也没有往日的美丽模样,不能跟着那把华丽的扇子翩翩起舞。

姜家两兄弟既然已经辞官,再留在燕京城也没有多少意义。反而会惹得年轻的帝王心中怀疑。姜元柏倒也洒脱,早早托人在永州买好了宅子,便打算举家迁移过去。永州也有好的神医,看能否治好姜幼瑶。

文纪看了一眼姜梨,他从袖中掏出一件东西,摊开在掌心,姜梨看见那是一只蝴蝶扇坠,却只剩下了一半,大约是碎掉了,剩下了半个光秃秃的蝴蝶翅膀,红玉上碎痕清晰。

姜景佑自然没有多说,姜景睿听闻永州有许多好玩的,早就向往得不得了。但姜家的人中,唯有一人不愿意跟去永州,就是姜梨。

文纪并不是一个忸怩的人,但他接下来却像是说不下去似的,支支吾吾,姜梨心中一紧,忍不住追问:“直到什么?”

晚凤堂中,只有姜老夫人和姜元柏在。姜老夫人看着姜梨久久沉默,不知过了多久,她才道:“二丫头,你果真要留在燕京城?”

“大人和殷之黎周旋的时候,旧伤复发,殷之黎的副将伤到了大人原先的伤口处,大人才不敌。当时大人独自去追殷之黎,我们尚且不知大人的情况,后来等我们找到那些俘虏的时候,他们说大人逃走了,但又说大人身负重伤,走不了多远。我们在周围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大人的影子。后来陆先生令人搜山,也毫无下落。直到直到”

“是的,祖母。”其实这件事,姜梨已经暗示过很多次姜元柏了,但姜家人总觉得她像是在胡闹似的。或许迟早会改变主意,姜梨只能耐心地回答一遍又一遍。

“当日到底是怎么回事?”姜梨问,“我只从旁人嘴里听到事实,怕不尽然,你们既是跟在他身边,自然知道得最清楚。”

“二丫头,从前你这般说,我也不反对。只要肃国公回京,你自然要进肃国公的门。但是如今,肃国公已经回不来了。”她怜悯地看着姜梨,“你一直这样执迷不悟,未来连累的是你自己。”

文纪轻轻摇了摇头,语气中带了一丝沮丧,“是我没有保护好大人。”

“祖母所说的连累,是什么意思?”

姜梨走过去,快一年未见,赵轲和文纪看起来也憔悴不少。文纪的脸上还多了几道伤疤,可见在战场上厮杀十分激烈。赵轲有些不敢看姜梨的眼睛,没有主动说话,姜梨便开口道:“姬蘅果真没有回来?”

姜老夫人叹了口气:“你要是留在燕京城里,只怕一辈子都不能嫁人了。你现在年轻,不觉得年华蹉跎。日后等年纪大了,看着旁家的小姐都早早地为人妻母,难道还是要一个人守国公府不成?我们姜家虽然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但这世道,对女子本就艰难,你要选择这一条路,这一辈子,可能都会过得很苦,很孤独。二丫头,你是我姜家的子孙,是姜家的小姐,姜家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倒是不必再顾忌什么。哪怕是背上一个不义的罪名,只要能让你过得轻松一点,我们也不在乎了。”

赵轲先看到了姜梨,道了一声:“二小姐。”

姜梨从回姜府这么久,知晓姜老夫人是一个严厉,精明且注重名声的人。在某些方面,她有姜老大人的风骨,但在另一些方面,又想姜元柏一般,趋利避害。这一次也是一样,姜梨晓得,姜老夫人说这些话,是存了几分真心为她着想的心思。大约是认为姜梨现在年纪改嫁也不难,国公府已经无人了,日后也无人会护着她。那些关于国公府的金银财宝,犹如小儿藏金,未免引人窥伺,如果利用其中发作,姜梨一个人要守下来,很难。

待到了国公府,国公府门口静悄悄的,若是今日姬蘅回来,想来这里也会热闹几分。姜梨和门房打了招呼,走了进去,待进到府里,走到院子里,久违地看见了赵轲和文纪二人。

但姜梨只是笑了笑,道:“祖母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我与肃国公之间,曾有约定,我应该等他回来。如果他回不来,我应该守住他的东西,不能被别人抢去。姬蘅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亲人了,如果我不替他守住,没有人会替他去守。我知道祖母是担心我,但是,于公来说,我是姜家的子孙,便不该让姜家蒙羞,如果我真是做下这等负义之事,多年以后,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姜家的祖先,于私,我对不起肃国公的信任和真心。”

桐儿和白雪对视一眼,并不希望姜梨此刻前去国公府,免得睹物思人。但姜梨态度坚决,她们也无可奈何,只得陪着姜梨前去。

“再者,”她转头看向姜元柏,“皇上在这件事中的意思,也实在耐人寻味。”

今日陆玑也应当回来了,关于姬蘅的消息,只有陆玑才会知道得最清楚。姜梨想去见一见陆玑,至少知道当日里是什么情况。

姜元柏一怔。

姜梨摇了摇头,道:“没事,我们去国公府。”

“皇上看重肃国公,肃国公现在无法回来,却正是让皇上无比的遗憾和信任。如果姜家在这个当口做这种事,只怕皇上心中不喜。父亲现在辞官,让姜家全身而退,可多年以后,百年以后呢?姜家的子孙,未必不能回到燕京城,那时候,倘若因为我的关系让姜家子孙犯难,可真是得不偿失了。我愿意用我一人,来换姜家日后可能出现的坦途。成就美名一桩,至少燕京城提起姜家来,也不辱姜家的门楣,姜家还是过去那个清流之家,不是么?”

桐儿担心地看着她,问道:“姑娘,您还好吗?”

姜梨说得冠冕堂皇,只是她自己却知道,这些都不过是理由罢了。理由自然都是假的,唯一的原因只是因为,她自己想在这个等姬蘅。

她从队伍的第一个人等到最后一个人走过,却始终没有看到姬蘅的身影,于是目光终于黯淡下来。没有奇迹出现,他的确是没有回来,至少在现在,他没有回来。

这一生和漫长,漫长到可能遇到无数个人,但这一生也很短暂,短暂到她见过姬蘅之后,就知道在日后中,她不会再遇到一个像姬蘅那样的,她喜欢的人。

姜梨也站在围观的百姓之中,她看着长长的队伍,满心期待着从队伍的尽头能出现一个熟悉的红色身影,姬蘅还是会如从前一般笑盈盈地,满不在乎地走过来。一如既往地云淡风轻。

但她也不会去寻死,无论是薛芳菲还是姜梨,都不会去寻死,姬蘅认识的自己,在任何情况下,都没有理由放弃自己的生命。她就在这里,守护着国公府的一切,永远不做那个失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