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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开春,大婚事宜便提了起来。礼部择定好吉日,接着就是六尚局按部就班地筹备。

吉日定在了六月,恰是暑热渐起的时候,如此自是顺理成章地免去了今年的避暑,正合夏云姒的心思。

而且她想,这大概也合宁沅的心思。

那些旧事于宁沅而言痛苦又让人为难,他或许还想尽孝,但也未必还想多见如今的太上皇——每每一见,他就要想到自己的母亲因父亲的种种不堪而死,让他如何自处?

所以这“尽孝”,也是当下的情形最好。

——在衣食住行上,宁沅从不亏了他。就是吃着那样时令鲜果好吃了,都要着人往行宫送一份。但同时,又可以眼不见为净。

加之登基之初政务繁忙,也着实是抽不开身,即便一连数月不得去行宫探望,朝臣们也能体谅。

是以大婚之后,他也没与皇后去行宫见礼,一头扎进了政务里,忙得不可开交。

对此,倒是方式有些忐忑,向夏云姒问安时轻锁着黛眉道:“皇上刚登基,事多人忙,这臣妾也知道。只是太上皇那边……若不去见个礼,臣妾总觉得礼数上过不去。”

夏云姒只含着笑宽慰她:“你要知道,皇帝不是个糊涂人,轻重缓急他自有自己的权衡,你不必担心。他亦不会让你夹在中间难以做人,若来日太上皇怪罪,也自有他担着。”

方氏沉默了会儿,缓缓地点点头:“那臣妾听太妃的。”

“嗯。”夏云姒颔首,“你们新婚燕尔,好好过日子便是了,不要为这些闲事添了不快。”

“不会。”方氏脱口而出,与夏云姒目光一触,又红着脸低下头去,“皇上待臣妾好着呢。”她低着头小声道。

夏云姒嗤笑出声,方氏顿时双颊更红,头都不敢抬一下。

夏云姒忙摆摆手:“那不多留你了。听闻你近来常在紫宸殿伴驾,快去吧,别让皇帝多等。”

方氏自然听得出她话里的打趣,又面子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得窘迫地起身一福,匆匆地告退出去。

待得她走远了些,小禄子打了帘进来:“太妃。”

“嗯?”夏云姒抬眸,小禄子奉上一封信:“行宫又来信了。”

夏云姒接过来,冷!冷笑一声,也不拆开看,照例锁进盒子里,口吻闲闲地问他:“莺时她们的婚事都妥了?”

“都妥了。”小禄子嘿地笑了声,“就是都赶在同一个月里出嫁,下奴一个月里随了八次份子,可是将家底都随出去了!”

夏云姒扑哧一声:“从寿安宫的账上补给你。”

小禄子却又摆手:“那可不敢。下奴随的份子那是下奴的心意,若是平白让太妃掏了钱,哪天她们几个回宫觐见不得一起揍下奴一顿?那几个姑奶奶,下奴哪儿打得过啊!”

这话说得满屋子的宫女都禁不住地笑。在这样的事上,夏云姒也不拘她们。莺时她们嫁出去了,新换进来的宫女都是十四五岁的年轻姑娘,身边多了笑声,日子过得比从前松快多了。

如此,一眨眼就又是小半年。

临近腊月时椒房宫先传了喜讯,说皇后有喜。不过几日,行宫却又有了坏消息,说太上皇快不行了。

人至临终,一干子女总归是要去看看的,夏云姒与一众太妃自也同去。

她没什么可怕,因为行宫早在一个多月前就传了话来,说太上皇再度发病后已说不出话。

到底是中风,气血不顺之下三番五次地发作,最后总会这样的。

和她所料的也没什么差别。

众人赶到的那日,行宫之中一派哀伤。皇帝与皇贵太妃坐在病榻边,其余太妃与亲王和长公主们长跪榻前,啜泣声满殿都是。

太上皇尚有口气在,目光怔忪地望着众人,却说不出一个字。

过不多时,有宫人进来奉汤,行至床前,向皇帝福了福:“皇上,该到太上皇用汤进补的时候了。”

皇帝颔一颔首,将床边的地方让开。夏云姒亦起身退至一旁,冷冷地睇着那汤。

哦,今日瞧着是山参汤,大补。

诸如这般的汤,是她亲口叮嘱的宫人,让他每日都要服用,每日都是大补。

太医院对此有过异议,院首亲自去宫中见过她,道这样的进补太上皇怕是吃不消,她只淡淡道:“怎的,本宫与太上皇相伴多年,大人怕本宫害太上皇?”

能坐到院首这个位子,自是人精,一听便懂了。

他也绝不会去问皇帝的意思,因为她已是皇贵太妃,如何看来都无取太上皇!性命的必要。如此行事,谁知是不是皇帝授意?

所以在这每日一道的滋补汤下,不过一年光阴,他的身子便迅速抽空了下去,眼下已只剩了一副枯骨,再无昔日的风姿。

虚不受补,总是这样的。

姐姐走的时候,也差不多就是这样。

过了会儿,他涣散的目光终于聚拢了几分,定在她的脸上。

他就那么直勾勾地看着,她想他此时该是恨意满心吧,只可惜身子虚弱,眼中已连恨意都蕴不出来。

宁沅转头看她,带着几分恳求,意有所指:“姨母……父皇快不行了。”

她点点头,语中含着让人安心的宽慰:“你们出去吧,我陪着他。”

说着她坐下,对上他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别看了,我若是姐夫,就早点咽气。”

他一动不动。

她俯身凑到他面前,带着三分妩媚将他搂住,他挣了那么一下,引得她一笑。

轻描淡写地,她又说:“不然都对不住那些好汤。”

“虚不受补的滋味,不好受吧?昔日臣妾只想着必要让贵妃尝到这份苦,得知真相那日才觉得……总该让姐夫也尝尝。”

“姐夫。”微微颔首,她吻了一下他的额头,“其实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想问问你,自欺欺人到真将自己也骗了,究竟是怎样的感受。但现在……倒也不重要了。”

“现在我更想让你知道,姐姐是死在你手里的,你知道么?”她说着,直视向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突然瞪得浑圆,勾得她又一声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也自欺欺人地将它忘记了?”

“是你暗示的顺妃,顺妃才给贵妃与昭妃出的计呀。”她嫣然而笑,“你可真有意思。”

他摇头,一下又一下,不肯承认。

“说不了话,否认不了,憋得慌吧?”她修长的护甲缓缓地抚过他的脸颊,“带着这份心思,多吊两天的气吧!吧,想想姐姐那几天心里有苦难言是什么感觉。”

“哦,还有。”她眉眼弯弯,“你的那些信,都在我那里,宁沅一封也没瞧见。所以你若想着宁沅会在你死后与我翻脸,可死了这条心吧。”

浑圆的眼睛猛然失去气力,只余死灰一片。

夏云姒觉得有趣极了。

现下看来,还好她没信了那些鬼话——就算他们下辈子真不会有好果子吃又如何?哪有现世报偿来的痛快!

“臣妾先告退了。”起身悠悠一福,她转身离开了。

她希望他能至少多熬一天,因为姐姐当时也是硬熬着一口气多活了一天。

诚然姐姐当时是为让宫中众人能好好过上巳节,不用日后年年都要在她的忌日中度过上巳,但她还是想让他体会一下,姐姐临终之时到底有多苦。

四天后,他才在深夜的昏迷中离世,行宫里敲了丧钟,京中皇宫的丧钟很快也震响了,夏云姒听到有宫人在慨叹,说太上皇两天前一度拼尽力气要起来、还想说话,却最终也只能逼出两个字来:“夏,云……”

宫人唏嘘说:“太上皇这是到死都还念着佳惠皇后。适才宫人们一瞧才发现,他使力使得连床褥都抓破了。”

夏云姒对此不予置评。她心下觉得,他想喊的或许不是姐姐,而是她。

因为这连名带姓的叫法实在不似向姐姐表达爱意,倒多半是想下旨杀了她。

带着这未竟的心愿入土去吧。

众人直至丧仪办妥才返回宫中,一连数日,人人脸上都带了倦色。

回宫后不久,已缠绵病榻多年的太皇太后又因经不住儿子离世的打击,也随之去了,紧跟着便是又一场丧事。

这些事都有绕不过去的规矩,皇后虽在孕中,仪程中也难免有要她出面的地方,是以前前后后忙碌一场下来,她一连数日身子都不大舒服。

宁沅为此满面愁苦,一想接下来还要守孝斋戒三年,怎么想都怕皇后熬不过去。最后终是顶着满朝的议论下了旨,道为皇嗣考虑,皇后不必斋戒了,让御膳房好好安排一日三膳。

!这些事就都用不着夏云姒操心了。回到宫中,她闭门待了一整日,一封一封地将先帝数月来写的信读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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