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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您的意思是……忍?”

“错了。”赵慎看他一眼,“是等。”

萧皓沉默片刻,“可是世子,您真的甘心吗?”

“萧皓,我们的命不是我们自己的,我们这种人命里带煞,天生要在这阴森鬼蜮中跟魑魅魍魉做苟且交易,这是我们活下去的唯一方式,别无选择。”

萧皓继续沉默。

“时景越来越艰难了,谁都想活下去。”赵慎的声音越发低了下去,“红螺虫和鬼蝉最终会融为一体,它们都想要占据这具身体,双方都要小心,不能够让对方太过壮大,要每一步都很小心。”他的手轻轻地拨了弦,像是有轻盈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来,一步又一步,由远及近。

萧皓突然道:“早知如此,当日不如杀了那个叫李稚的典簿算了,反正谢府已经是这么个态度了,本来早点动手杀了他,不至于把事情闹这么大。”

正思索着的赵慎听见这一句,忽然深吸了口气,他扭头看向萧皓,萧皓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看着自己。

“怎么了,世子?我说的有哪里不对吗?”

赵慎看了他半晌,“要回雍州了,收拾东西去!”

“哦。”

待萧皓转身离开后,高楼中只剩下了赵慎一个人,他按着那架七弦琴,望向脚下那片巍峨徜徉的白色王城,陷入了某种幽隐的沉思中去,过了很久,他才自言自语道:“有时也在想,如果有的选,应该也不会愿意选择这样的宿命。”

他想起了李稚,那孩子确实是很招人喜欢啊,当年让季元庭带走那孩子,如今想来真是无比明智的决策。他没有想到那孩子竟然是长成了这样。

当初皇长孙刚刚降生,愍怀太子初为人父,高兴得晚上睡不着,他与太傅季少龄在红阁中喝酒闲聊,说起了对孩子的期望,太子说,作为父亲,我惟愿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光明磊落,正直勇毅,说完他看向一旁的太子妃,太子妃轻声说她只盼孩子能够平平安安地长大,一生无病无灾。这番夜谈后来被季少龄转述给了赵乾,说的是父母慈心。

赵慎心知,自己这些年是辜负了父母的期望,身处恶鬼地狱之中,他不得不抛弃很多东西,这双手沾满了鲜血,这颗心也早在磋磨中变得冷硬,甚至于连他自己也渐渐地忘记了很多事情,所以在他看见那孩子时,那种恍若隔世的感觉让他如此地惊叹,那孩子与父母所期待的真是一模一样啊,赵慎看着他指着自己,仿佛间看到了前尘旧梦汹涌而来,那一瞬间,他记起了很多、很多的东西。

父母已经不在了,可他们还是要活下去。他犹豫过,最终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出于对那孩子安全的考虑,也是出于他的私心,权力的斗场上他失去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如果这是宿命,他自己一个人扛就够了。他与建章谢氏立场不同,但他不得不承认一件事,同为漩涡中心,如今的建章谢氏要比广阳王府好很多,这也是他深思熟虑很久,最终还是决定暂时观望的原因。

赵慎虽然与建章谢氏针锋相对,但他对谢家人并不是单纯的仇恨。

当年建章谢氏整合士族的力量扶持梁朝皇室立国,驱除氐人保住汉室江山,这是千古功勋,但三百来年,士族门阀的崛起导致皇权旁落,科举被废,所谓的举孝廉制让贵族彻底把持了朝政,士族豪绅瓜分了十三州郡,百姓民不聊生,士庶矛盾一天天突显,有识之士如季少龄之流开始追随愍怀太子推行改革,双方明争暗斗多年,后来西风压倒了东风,有了朱雀台血案。

如果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建章谢氏被夷族,那这就是一个鸟尽弓藏、忠良流血的故事。正如当年愍怀太子对季少龄说的那句话,这本没有对与错,无论是建章谢氏,还是梁朝皇室,都是这时势的牺牲品。

建章谢氏勉力支撑着风雨飘摇的江山,愍怀太子、季少龄之流意图改革,所有人都是被时代裹挟着往前冲涌的潮水,最终都将归于历史的滔滔洪流之中。

这也同样预示了下一代人的命运,他们是命中注定的对手,这局棋本没有对错,但所有的对局都有输赢。

赵慎想到了那个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是个局外人。

大雪封了万里的山河,一切都淹没在了白色之中,也包括赵慎有些纷乱的思绪。

奇怪的是,在时隔多年以后,李稚又莫名重新做起了那个温柔怪诞的梦。他梦见了熟悉的庭院,院子中的桂花树下,一个人正在吹着笛子。他循着声音走出了屋子,捞过了衣摆在台阶上坐下,静静地看着那道轻盈透亮的影子,远处的河边有马在低头饮水,不时仰头发出一两声空灵的长嘶,整个场景犹如是在一副水墨画卷中。

李稚也不知道他听了多久,树下的影子后来停下了吹笛,他们两个人一站一坐,久久对视着,谁也没有说一句话。李稚试着想要从那团模糊的光雾中看清对方的面容,但是只看见了涌动又瞬间幻灭的白色亮光,他在那种光芒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宁,几乎让他忘记了这是自己的梦。

天亮时,李稚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他刚一来到谢府,便听到琼林苑中的学士们都在议论广阳王世子昨夜离开盛京的事,李稚惊得一个激灵,上前和他们攀谈起来,在得到明确的回复后,李稚人都愣了,原本以为汪循之死闹得如此之大,三省官员同时上书,此事必然不会不了了之,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赵慎竟然还是全身而退了。

皇帝私下递了口信给尚书省各长官,声称赵慎那一夜在梁淮街请客宴饮,喝醉了酒不复清醒,以致于铸下大错,失手将汪循推下了楼,念及原属无心之失,于是命他谪戍雍州,五年内不得回京。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相当于没有任何的惩处,三省的官员自然不可能同意,他们此次已经是破釜沉舟,一击不中就意味着将来被清算,到那时他们的下场只会比汪循凄惨百倍,可还没有等他们重新上书,却得知赵慎已经离开了京师前往雍州。

跑了,他直接跑了?连夜跑的?

那一刻所有人的脑海中不约而同地想到了四个字:放虎归山。

西北雍州是广阳王的封地,赵慎作为世子,他手中掌着西北的兵权,他一旦回去了,自然没有任何人能够奈何他,即便盛京朝廷中吵翻了天要将他重新定罪,也没有人能够去西北把他抓回来,最多让皇帝下两道问责的谕旨送到西北去,对方怕是都不会拆开看一眼,这能有什么用?何况皇帝虽然嘴上不说,但他显然是想要保留皇室力量,一直有意无意地帮赵慎开脱,三省官员虽然对此极为不满,但事已至此,也确实没有任何的办法了。

李稚在听说了这些事之后,除了瞠目结舌外没别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