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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城外心急如焚地等了一夜,一遍遍想着自己罪该万死,想要进城却发现城早已经封了,就在他陷入绝望之际,赵乾却忽然重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浑身都是血,用一件还算干净的外套遮掩了,他怀中紧紧抱着那孩子,那孩子与跟自己在一起时疯狂哭闹的样子完全不同,他安静地抱着兄长的脖颈,像是困了,但是也不闭上眼睛,头靠在兄长的肩上,一句话不说。

没人知道那晚两个孩子在城中到底经历了什么,赵乾只是朝目瞪口呆的他丢了一句话,“走!”

赵乾重伤在心肺处,撑着一直没敢看大夫,只草草处理了伤口,与他们分离后,赵乾被广阳王赵元带回黄州,赵元为了救活他,几乎将整个黄州的大夫都暗中找了过来,事后为了封锁消息,又将他们全部秘密处死。

几乎所有大夫都说赵乾活不了,然而赵乾活了下来,大夫们从没见过如此心志的病人,当时他的右手受伤,赵元告诉他无法保住右手时,赵乾眼神都没变一下,对大夫说:“能活下去就行,其他没关系。”也就是那个濒死时的平静眼神,让一旁的赵元印象太深刻,心中生出警惕来,继而改变了他们两个人的一生。

赵乾可以说不是被治活的,他是自己撑着活过来的。广阳王赵元完成了自己的承诺,给了他一个新的身份,一张新的脸,并且额外保住了他的手。

赵乾在信中说起广阳王赵元,这实在是个太有意思的人,作为一个亲王,赵元在人数众多的宗室子弟中并不起眼,在景帝眼中,他是低贱的驯马女所生的血脉存疑的儿子,在元帝的眼中,他是生性懦弱的兄弟,在士族眼中,他是个没用的老好人,在卫文君眼中,他是值得在濒死时托付孩子身家性命的人。

而在赵乾眼中,天下人实在是低估了他,景帝一朝真正称得上绝顶聪明的人有三位,谢晁、季少龄、广阳王赵元。这个人有一万张面孔,却没有一张是真面目。

卫文君年少时偷偷出游,马车受惊,一个少年从天而降,帮她拽住了那根缰绳。雍州卫家大小姐,身世坎坷的少年皇子,短短的一个对视,牵扯出了这一生的故事。

作为当时西北三巨头之一,老将军卫盛出身不高,他平生只有一个女儿,将这个女儿视为重要的政治资本,当面对一无所有的皇子赵元,以及炙手可热的当朝太子,他毫不犹豫地选择将女儿嫁给了太子,哪怕卫文君自杀抗议也无济于事,赵元亲自上门求亲,却被他当堂羞辱一番,最终,卫文君还是嫁给了太子,这段往事也自此被深埋。

朱雀台一案爆发后,远在西北的老将军卫盛得知女儿、女婿、还有两个外孙全部惨死,隔壁青州的晋河王氏更是全族牵连被株,他一夜苍老了十多岁,没法想象那段日子他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是如何熬过来的,最终老将军选择向士族低头,一句话也没有多说。

都说患难见人心,朱雀台案后,人人自危,唯有赵元在朝中为卫家说话,可以想见的是,一年后,当赵元带着赵乾出现在卫盛的面前时,卫盛是如何的震惊,戎马一生没有掉过眼泪的老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外孙泣不成声,看向赵元时,他一遍遍地说,是他害了自己的女儿。

卫盛做梦也没想到,这个他当年看不上的皇子竟然肯为了他的女儿做到这个份上,私藏太子遗孤是滔天大罪,一旦事发,赵元必死无疑,从那一刻起,他对赵元完全改观。为了保住唯一的外孙,已经年迈的卫盛选择扶持赵元,他用尽一切为赵元铺路,卫盛去世后,赵元被朝廷封为广阳王,接手了雍州府,从此开启了他长达十数年的统治。

然而卫盛与卫文君不知道的是,赵元此人远没有看上去如此简单,赵乾后来从蛛丝马迹中看出来,恐怕当年雍州大街上那场英雄救美原就是赵元一手策划,目的只有一个,雍州。赵元看中卫文君的原因也很简单,卫文君是卫盛唯一的女儿,谁娶了卫文君就能继承雍州,只不过他没想到卫盛宁可看着女儿自杀也不肯松口。

赵元很早就懂得,他跟自己的兄弟是不一样的,他这辈子所有的东西,都是靠自己一笔笔谋算来的。同样是一个父亲所生,太子拥有季少龄这样的智囊团,有皇帝无条件的宠爱,有西北边将的支持,而他则是一无所有,需要自己一样样地争取,包括那个皇位,他也想要,而雍州则是他第一块踏脚石。

命,是靠自己改的。

赵乾是第一个看穿了他的人,他们这对“父子”这些年来彼此试探、相互利用,赵元需要用赵乾拉拢卫盛与卫老将军手下那群死忠将领,赵乾则是需要利用赵元隐藏自己的身份、壮大自己的势力,他们是真正的互利共生,赢了不会一起赢,输了则必然一起死。

赵元深知不能为他人做嫁衣的道理,他需要利用赵乾,但不能够让他脱离自己的掌控,赵乾当年的伤一直也没有好全,只因他一直暗中控制着赵乾服的药。赵乾察觉到了药有问题,但人生在世,本就是身处诡谲鬼蜮中,想要换取一些东西,选择牺牲一些东西,这交易是公平的。

唯独令赵乾没想到的是,这道陈年的伤会提前要他的命。

赵乾近两年旧伤一直断断续续地复发,屡屡流血不止,严重时甚至几次咳血,前阵子与霍家人在雍阳关外狩猎,他旧伤再次复发,没办法只能先回到雍州。当大夫说出他活不过两年后,旁边的赵元有点愣住了,显然这结果令他也没有想到,他只想控制住赵乾,而不是想要了他的命,两个自诩绝顶聪明的人,同时被命运摆布了一道,赵元愣了,一旁的赵乾反倒是忽然笑了一声。

他是笑他这一生,有点荒唐。

说实话,他并不是怕死的人,甚至可以说生生死死早都看淡了,但他真的没想到自己会死在这种时候,筹谋了十数年的布局才刚刚开始,他一死整个局都废了,而只有短短两年的时间,是绝对不够的,无论他想做什么都不够,将近二十年的心血,所有的隐忍、牺牲,全都将付诸东流,时也?命也。

连赵元都知道他决不能死,直接追问大夫能不能治,大夫连连摇头,只说让赵元另请高明,或许是早就听闻广阳王爱子之心,中年丧子古来皆悲,那大夫于心不忍,在临走前他还是为广阳王列了张名医的单子,但能够看得出来,只略尽些安慰之意。赵元沉默了。

赵乾,或者说是赵慎,他也看不上自欺欺人,自己的身体境况到底如何他比谁都清楚,在雍州休养了一阵子后,他将所有的事情都写在了纸上,再将这封信寄了出去,他知道在这世上有个地方,有个人一直在等着他带自己回家,确实是他无能。

他在信中叮嘱这世上唯二知道这个秘密的人,将这个秘密永远地埋藏下去,不要再去揭开,这已经是个死局了。

李庭看完那封信时已经是泪流满面,赵慎在信中所用的字句都很平淡,仿佛那只是普通的家书,短短一千多字,道尽平生,盼望珍重,看到最后才明白这是一封绝笔。恍惚间李庭又回忆起当年在林中所见的那一幕,十岁的赵慎抱着两岁的赵衡,穿过黑暗朝着他走过来,以及他将那孩子交给自己,转过身重新翻上马车,两个身影不断地在眼前重叠闪现。

这孩子一路走得实在太过孤独了啊,他的父亲给他取名乾,寓意着太阳,可他却在黑暗中走过了一生,直到最后也只是孤零零地等待着死亡的到来,李庭思及此只觉得心痛难忍,烧完信后正斟酌着,他收到了李稚寄来的家书,也就是在看完的那一刻,他决定启程去一趟盛京。

这两个孩子在他的眼中都是世上最好的孩子,他们的母亲曾说过他们俩要相互扶持,无论如何,他们应该见上一面,哪怕李稚什么也不知道,他仍是可以去雍州见见赵慎。

而且李庭也隐隐能感觉到,赵慎心中是想见李稚一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