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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鹤一看清果然是李稚,心中没来由一沉,下意识看向谢珩。

李稚浑噩地想,自己索性在街上待一夜,等天亮时,差不多也该清醒了。然而眼前的那道模糊身影却始终没有消失,意识到这一点,他不由得再次抬头看去,心中疑惑不解,从脸上表现出来。

谢珩居高临下看着他,初见时十七岁少年脸上的灵动和稚气已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焕然的清冷感,在雨中显得那样沉默平静,一眼看去像是完全换了个人。唯一不变的是那双眼睛,仍然是黑漆漆的,落着一点光,能够看出天性中的那股锐意,即使已经冻得神志不清,也下意识记得掩饰自己的虚弱,谢珩思及此垂了下眸。

两人一跪一立,影子在街上被拉得很长。

李稚在盯着对方的脸看,目不转睛,眼前的画面逐渐清晰起来,忽然他的瞳仁有光闪烁了下,仿佛认出了对方是谁,一把抓住了那截垂至眼前的金青色衣摆,试探这是否为自己的幻觉。谢珩扫过那只手,他低下身,李稚浑身骤然放松下来,没有做任何的挣扎,眼眸温驯地注视着对方,主动抬起手臂抱他。

谢珩伸手的动作明显停了下,任由浑身湿透的李稚栽倒在自己的怀中。

马车在晦暗风雨中朝着前方缓缓驰去,谢珩坐在黑暗当中沉默着,并没有看向一旁的李稚。

李稚浑身都是酒气,明显是喝醉了,也不会说话,整个人时而清醒,时而恍惚,没有力气起身,就席地而坐,找不到支撑自己的东西,四下碰了碰,自觉地贴靠在了谢珩的膝盖上,谢珩终于看他一眼。李稚无意识地嘟囔一句,一股脑将整张脸埋在谢珩身上,潮湿的热气一点点喷在那带着熟悉味道的衣裳上,马车外不断传来风雨交加的声音,李稚感到一股久违的安心,慢慢抓着对方的腰抱上去。

谢珩并没有阻止李稚无意识的动作,风吹卷起一侧的车帘,他脸上的神情界于漠然与平静中间,看不出什么情绪。或许是淋了雨太冷的缘故,李稚浑身颤抖不止,谢珩将外套披在他的身上。李稚只觉得头晕目眩,这是一场醒不来的梦,那个曾经的少年从这具身体中再次闯了出来,又仿佛是孩子重新找到了自己的家,他紧紧抱着怀中的人不肯放手,颤抖着喘着气。

“你是,天上的神仙,来救我的吗?”他喃喃自语。

谢珩的神情在黑暗中并不分明,他没有回答。

“我找了很久,找不到……”醉酒后的胡话说得很是含糊,后面就听不清了,或许连李稚自己都不知道他到底在呢喃些什么,谢珩也没有追问。

车窗外,裴鹤冒雨骑马在长街上随行,迟迟没有等到命令,他还是主动出声问了一句,“大公子,去晋王府吗?”

“回谢府。”

谢府,隐山居中。

谢珩往亮光中一坐,立刻看出李稚今日不只是喝醉了。李稚浑身不停冒虚汗,手中没有力气,精神也分明不对劲,一双眼睛虽是紧紧盯着他的方向看,但却不时聚焦在虚空中,喊他名字也没有回应。谢珩的心微微一沉,两个字浮现在脑海中——梦华。

梦华,寓意着美梦、华光,一种据说可以使得引人进入神游境界的丹药,梁朝皇宫中的道士花费了几十年才炼制出来,以芝兰、紫石英、银珠草等物为原料,据说服用之后能够达到天人合一的境地,帮助修道者在梦幻仙境中追求无上之真理。每个人服下梦华后所见到的幻像都不一样,但均是无比的绚烂瑰丽,皇帝赵徽深深迷恋着这种致幻丹药,每日必然要和水服用两勺,用来登临仙境,与他心目中的神灵交流。

谢珩自然认识这种仅流通于深宫中的丹药,这药少量服用对身体没有大碍,但极具刺激性,尤其是与酒一起混服,刚开始服用的人往往都承受不住。谢珩请了府上的大夫过来帮李稚查看,确定只需好好歇息便能无碍后,他让徐立春引大夫离开。他扶着晕头转向的李稚上床,但李稚却挣扎着从边缘摔跌下来,失神地坐在地上打量着四周,不知是找些什么。

此刻在李稚的眼中,眼前所有的画面在不停地旋转,一切光影也随之颠倒流转,这是无法用言语去形容的缤纷灿烂。忽然,他在其中找到了一双黑色的眼睛,骤然间所有的光亮都熄灭了,眼前不断地暗下去,只剩下那双星辰似的眼睛,他好像听见了深山鹿鸣呦呦,黑白色的道观隐在水云间,空中弥漫着白桂花与雨水的气息,唤醒了内心最深处的记忆,他变得安静下来,仰着脸一动不动。

李稚慢慢挪动身体,整个人都躲到了漆黑的影子中,重新抱住了谢珩绝不肯松手,强烈的药效让他额头上全是热汗,“别离开我……”他将头贴靠在了对方的手背上,“救救我……”颠倒错乱,不知所言。

谢珩坐在床边,不知在想些什么。

徐立春听大夫的吩咐,命人煎了宁神汤药送过来。侍从想要把药喂给李稚,李稚却满脸抗拒不肯喝,那侍从刚将勺子凑过去,李稚拧着眉头别开脸。侍从起身,换个方向重新递过去,不料李稚也跟着换个方向扭过头,来去几个回合,眼见着汤药都快要凉了,侍从不知如何是好,正在这时,一只手从他的手中接过瓷碗,侍从立刻抬头看向谢珩。

“下去吧。”

侍从无声起身,退了下去。

白瓷勺子搅着汤药,谢珩重新舀了一勺,递到李稚的嘴边,李稚抬着眼睛望他半晌,没有躲闪,慢慢地张口喝了起来。谢珩自始至终没多少表情,一言不发地喂着汤药,直到瓷碗见底,他这才停了下来。李稚外套、头发全都湿透了,外面披着他的衣裳,不肯让人帮忙换下。谢珩稍一起身,李稚就忙拽住他抬头看去,那副神情像是生怕他消失了。谢珩手中拿着空药碗,重新坐了回去,将人扶上了床。

谢珩帮李稚换下湿透了的衣裳,出乎意料的是,李稚并没有抗拒,原本正红色的衣服浸了水后变成了晦暗的猩红色,比平时要重上许多,冷冰冰地贴在皮肤上,大约是很不好受。谢珩刚替他脱了外套,解开玉带钩时,一道咔嚓声响很轻地响了起来,李稚眼睛眨了下,竟是主动抬手抚摸他的脸,谢珩的动作不自觉地停住了。

两人一上一下,谢珩手撑在床边,低头注视着李稚,李稚也同样失神窒息地望着他。身上的衣裳解了一半,两个人在昏暗中静静对视着。谢珩没有动,忽然李稚抬手一把紧紧抱住了他的脖颈,神魂颠倒,浑身滚烫,亲他的脸,右手用力地扯他的衣领,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淌水,全擦在了他的胸前。

一瞬间,谢珩的眼中像是落了一滴墨,浓郁得化不开。李稚全然是凭着本能在扯他、吻他、咬他,明明前一刻还孱弱到连气都喘不上来,此刻却力量大得出奇,双眼发红。谢珩任由李稚拉扯自己的衣服,就在最后一刻,他单手按住李稚的腰,掌中一把用力将人推抵回床上,低头看他。

被猛的推开的李稚不明所以,摔在床上喘着粗气,微微仰头看着他,眼角有泪水不断地滚落下来。

“我是谁?”谢珩低声问他。

李稚的喉咙中莫名发不出声音,他好像没听懂对方在问些什么,“我……”他开始止不住地失神,恍惚中唯有一个念头,这人世间的一切本就是一场梦,是一场空,是镜花水月,是幻觉,“谢珩。”这是他第一次当着对方的面,完整地说出这个名字,舌头抵着牙齿,然后张开口,嘴唇上下轻轻一碰,好像就说出了这世上最动人心弦的情话,他控制不住似的又低声念了一遍这名字,“谢珩。”他虔诚得像是在祈祷上苍垂怜的信徒,正如传说中的那样,当喊出神仙的名字,神仙便会降下慈悲,实现他所有的心愿。

谢珩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像是也有些意外的怔愣,他听着李稚在身下一遍又一遍念着自己的名字,那声音没有经过任何的伪饰,低哑哽咽莫名魔怔,能够教他仔细地分辨这其中热烈的、压抑的、甚至称得上有些疯狂的深情,决堤一样涌向他,也不知过了多久,谢珩的手终于动了下,拍了拍李稚的背。李稚将脸埋在他的肩颈中不再动了,脸上有泪水不断地掉下来,他莫名觉得心中难过起来。

“谢珩。”低不可闻的声音响起来,李稚又轻轻喊了他一声,亲他的脸,“为什么不理我?”

谢珩抚着李稚的背,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窗外夜雨淅淅沥沥,直到终于雨停,一切才重新恢复了寂静,房中烛光微茫,谢珩的神情也跟着那昏暗的光影无声变化。

次日,李稚从睡梦中醒过来,只觉得头晕脑胀,他按着额头慢慢坐起身,扫见床帐上熟悉的花纹时还没有察觉到不对劲,等手按压了眉头一会儿,忽然他的动作停住了,他猛的再次抬头打量了一圈四周。

房间中窗明几净、纤尘不染,乌木架上整齐地摆放着叠好的干净衣服,一种熟悉的感觉漫上心头,真好像是做了一场短暂的梦刚醒过来,不知今夕何夕。

这是谢珩的房间!他惊得呆了片刻,记忆涌回脑海,出事了!他连忙回想昨晚是发生了什么,最后的画面停留在他不顾劝阻执意要离开公主府。

李稚有些不敢置信,又用力拍额头费力回忆了一阵,零星的画面回到他的脑海中,却令他更为错愕震惊,尤其是当他记起自己似乎抱着谢珩不放,拽带着对方摔到床上吻他,他的脑子猛的空白了一瞬,直接吓得回过神,紧接着无论他如何再继续回忆,却是半点画面也想不起来了。

李稚完全清醒了,他哗一下起身抓过衣服,迅速穿戴整齐后,他推门走了出去。房间中光线昏暗,他便以为这还是夜晚时分,直到刺目的光亮乍一下从外面照进来,他猝不及防闭上眼睛别开脸,再抬头看去,原来天早已经大亮了,雨也停了。

无人的庭院中落着大片澄清的天光,他不觉又是一阵目瞪口呆。

亭中,谢珩正翻阅着文书,他的身上穿着件不常见的金青色锦服,和亭外淡绿色的竹林交相辉映。徐立春照例帮着在一旁整理案牍,有急匆匆的脚步声远远地响起来,徐立春回头看去,廊桥另一头的李稚顿时停住脚步,一张脸上说不出是什么表情。徐立春并没有流露出意外之色,重新回头端起案上的书匣,对着谢珩起身告退了。

李稚看着徐立春渐行渐远,心中的不安越发浓烈,避无可避地看向亭中另一道身影。谢珩放下手中的文书,抬起头看向来人的方向,李稚眼中闪过去慌乱,连表面的处变不惊都差点没能维持住,他下意识想要避开对方的视线,却明显感到不合适,僵硬地停住了。

上位者的眼神如望静水,教人看不出任何东西。

“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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