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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颂身为女眷虽然不能直接干涉朝政,但这些年她与谢府打了不少交道,对谢珩的手段也算有所领教,“君子如珩,国士无双”,这八个字是她当年亲自赠给谢珩的,这人与赵慎性格截然不同,若说赵慎是孤注一掷的赌徒,那谢珩则是城府如海的棋士,他这一生剑出必有所指,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若是换一个人,或许还有翻盘的机会,怎么偏偏是他呢?

“父皇,您留给我们的江山,我们守不住了。”她在心中想,“守不住了。”

“来人!”赵颂忽然怒吼一声,喝住溃逃的卫兵,“召集所有卫队,随我共同前往建武门伏击叛军,诛杀乱臣贼子!”她的声音难掩悲愤,却又有种坚不可摧的高傲,惊的群龙无首的卫军全都看向她。

或许每个朝代的末世都会出现一些不合时宜的遗老遗少,在所有人醉生梦死时,他们呼号奔走,而在所有人都倒戈投降时,他们却选择负隅顽抗,一个朝代的灭亡总会伴有飞蛾扑火似的牺牲。

聪慧如赵颂很早就知道,大梁的气数尽了,她只是舍不得。

寻常人提到南梁一朝,皆是黑暗混乱、民不聊生的景象,但在赵颂的记忆中,在她还是个少女时,梁朝也曾是一个山青花欲燃的美丽王朝,有过短暂却令人难忘的盛世气象,那时谢晁还在做太平宰相,海内风调雨顺,庙堂政治清明,谢晁撑着一己病弱之躯为梁朝多续了二十年的命,令一切都回光返照般焕发出新的生机,史书称那段岁月为:永熙盛世。

赵颂出生在永熙年间,她无疑是梁朝有史以来最特立独行、最骄傲浪漫的公主,与谢氏一族情谊深厚,她对士族的好感正是源自于当年谢晁一派的士族政治家,那才是真正的名士清流、国之栋梁。几十年来,梁朝的气数江河日下,她作为女子,心有余但无奈力不足,她主动找到新一代的谢珩,愿与其一同匡扶社稷,氐人入侵,西北大乱,满朝文武缄默不言,唯有她力主出兵驰援青州,但不被朝廷采纳。

她早已知道这个王朝病入膏肓,但她仍是不舍得,总想竭尽全力再救一救它,曾经的她将所有希望都寄托在谢珩身上,而如今谢珩却背弃当年的誓约,亲手来摧毁这份凝聚无数代人心血的基业,她绝望地意识到,今时今日真的不会再有救了。

梁朝或许烂到了骨子里,但也实有悲情之处,这个王朝从一开始就诞生于乱世中,汉室倾覆,百姓流离失所,逃亡的人重新在南方建立庇护所,残缺、忧郁、缠绵、短暂,宛如浮萍,这是它始终挥之不去的底色,它所收容的也尽是无家可归之人,若是比作人的话,它没有汉室雍容大方,也缺少纵横捭阖的魄力,但它确实独有自己的温柔。

她是一盏美人灯。

三百年了,强盛如汉室也已化作烟尘,这盏灯也到了熄灭之时,作为梁朝长公主、景帝第一个女儿,赵颂曾被谢晁评价为上天赠与梁朝最珍贵的礼物,多年以来,父亲与谢晁接连离世,唯有她还始终守护着这个风雨飘摇的王朝,那个被景帝称为“小女孩”的公主,终于伴随梁朝走到了最后一刻,此时她站在皇宫丹壁上,望着风雪中那不断闪烁的皇城灯火,心中无限悲戚。

或许你已不再是当年的美丽模样,如今的你看起来残缺、破碎、满目疮痍,但这实非你的过错,非要说,这只能是我的错,所有人都抛弃了你,但我不会这样做,只因我这一生是如此满怀热忱地、始终如一地爱着你,比之当初的谢晁,比之当年的采薇,我心扉石,不可改也。

禁卫早就被提前调离宫门,皇宫中仅剩有一百不到的卫队,面对全副武装且训练有素的三州骑兵毫无抵抗之力,顷刻就被碾压屠戮,赵颂虽勉力支撑,但历史的车轮滚滚而来,非螳臂可当。

赵颂并没有见到谢珩,冲锋之中,她被两支流矢射中胸口,当场身亡。刚从建武门进入皇宫的谢珩无处得知,这场宫变中唯一像样的抵抗是出自赵颂之手,在宝华殿门口的空旷处,他见到了那具覆盖着明黄色道布的尸体,早到的谢玦正低身半蹲在雪地中,伸手轻轻将那方道布掖好,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裴鹤对谢珩汇报道:“是元晖长公主。”

谢珩注视着那方道布上沁出的鲜艳血色,眼神隐隐锐起来,他看了很久,转身继续步上汉白玉长阶,朝着前不久刚重建好的崇极大殿而去。

崇极殿中,皇帝赵徽刚气喘吁吁地跑回来,颤抖着手迅速将所有殿门锁死,出宫的道路已经被封,四面八方皆是冲杀的士兵,他只看了一眼便立刻逃回到崇极殿中。此时此刻,他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墙壁上高挂着的神仙道像早已坠地,真丝软软地堆积着,也没有人打理收拾,远远望去像是一堆锦绣烧做的灰,他不知所措地呆坐在皇位上,仰头四处张望却找不到任何救星,“救救我,救救我!”外面的冲喊声越来越近,他的眼神也愈发惊恐,“真神啊!菩萨啊!救救我!我不想死!”

金檀木的殿门从外部砰一声打开,一道身影凭空出现在大殿前,走投无路正想藏身炼丹炉的赵徽惊得回头望去,他的双手还紧紧扒着丹炉壁,四肢则是登时僵住,他的瞳仁中倒映出那前所未有的一幕。

风雨如晦,天地间却好似忽然间荧荧地亮起来,星星点点的光芒吹落,那个人就站在辉光中,右手中虚握着一柄利剑,从这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庞,只看见不断翻飞的墨色衣领,如云亦如雾,周围安静下来,随军将士们有序地退守在殿外,阻止任何人靠近此处,离得最近的裴鹤似乎想要上前阻拦谢珩,但思及谢珩最后的那道眼神,最终仍是止步于此。

这是皇帝与谢家人之间的恩怨,也应该由谢家人来亲手了结。

赵徽看着来人,身体慢慢瘫软下去,像是有只手凭空拎走了他的魂魄,他不断摇头道:“不!不可以!你不能杀我!你这是……这是弑君!史书将来要记下这一幕,你一旦弑君,谢氏一族从此就是乱臣贼子,后世要留你千秋骂名!你不能杀我!不能杀!”

谢珩一身玄甲骑装,手握着黑色长剑,注视着冷汗淋漓、神魂颠倒的大梁皇帝,他的眼神并非充满仇恨或是快意,反倒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凝视,他这一生掌握梁朝最高权柄,从未亲自动手杀人,今日是个例外,他的眼前不断闪过那张沁着鲜血的道布、哀嚎着葬身火焰的大臣、熊熊燃烧的炼丹炉,最终定格在眼前崩溃痛哭的皇帝身上。

赵徽本无治世之才,野心也不足以倾覆社稷,若是没有士族在其中推波助澜,他或许能够闲云野鹤渡过一生,士族为了达成政治目的,亲手将赵徽推到九五至尊之位上,也令他变成今日这副不人不鬼的模样,这长达二十年的元德之治本就是桩悲剧,由士族一手酿就,而如今终将在他的手中了结。

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梁朝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发人深省。

赵徽还在止不住地摇头,他满手都是炼丹炉里抓到的灰,一按在地上全是密密麻麻的手印,他不再追问为什么,只对着面前的谢珩哀求道:“我可以不做皇帝!我不做皇帝了!放过我!让我回去重新做个亲王,”他又急忙改口道:“不做亲王!只让我做一个庶民,我发誓再也不会回到盛京,别杀我,你不能够杀我啊!这是弑君!”

剑光一闪而过,鲜血溅上昏黄色的纱笼,所有声音顷刻消失,只剩下那永不止息的风雪,仍是吹打着皇宫瓦檐。赵徽瞪着眼望着对面的人,似乎满是不可置信,尸体软绵绵地倾倒在冰冷的炼丹炉上,又跌落在地,前尘往事呼啸而过,古今多少事,从来一梦中。

谢珩转身走出崇极大殿,步入风雪之中,在那一刻他回想起自己那年刚到盛京的场景,也是个像这样雪雾茫茫的清晨,他立在迷津渡口往皇城的方向望去,盛京城的一切都笼罩在漫天光雨中,像是个意味深长的梦,他静静地看它很久,步入了那一场幻梦中,二十年弹指一挥间,他从未有过任何后悔,直到这一刻也丝毫没有,只是他也清楚,确实到了该醒来的时刻。

南梁元德二十一年,行中书令谢珩弑君,梁哀帝赵徽死于崇极大殿,三百年南梁史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