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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万念俱灰时,会不由自主地投身宗教,城中的氐人每日都奄奄一息来到皇宫外,面朝着高耸的佛塔跪下,向伟大的长生天、向诸神与菩萨祈求一点点饶恕与怜悯,这是人世间最绝望的朝圣,连佛宫中的高僧都于心不忍,数次将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分给他们,宁可自己忍受饥饿,然而依旧无济于事。

周太后清楚,北周的子民再也经不起更多摧残,这场战争持续到今日,诸王的野望下尸骸累累,这一切从最一开始起就是个错误,然而安铎在醒来时,望见她的第一眼,问得仍然是:“还有多少兵马?”

她慢慢抬起头,望向那尊光辉暗淡的大佛,光与影逐渐交织成一幅神启的画卷,神救不了世人,世人只能自救。

侍女见她沉默地站了大半个晚上,以为她是在担忧自己的处境,“殿下,六王已经回来了,我们一定会赢得这场战争。”

“不,我们输了。”她低声道:“从一开始就输了。”

侍女脸上顿时流露出诧异,没敢接话。

安铎这边顾不上自己的伤势,听闻南国三路大军正逼近王城,他当天就开始着手重建军队,打开国库,无论男女老幼,尽数发放兵器,并号召诸王向封地再次调兵,诸王纷纷响应。他还另外派出使者前往草原深处,向其他尚武的游牧民族借兵,草原势力错综复杂,主动暴露其短,这是极为冒险的举动,但事急从权,顾不得太多了。

都思城绝大部分兵马都被和克烈葬送在科察城,只剩下一支专门守护皇帝的王卫,这是先可汗木阿黎留下的亲兵,只听从皇族嫡系调遣,安铎将其借调过来,编为骑卫,其他兵马则充当步兵,他的确拥有无与伦比的组织能力,三日不到,一支城防军便初具规模,先不论战斗力几何,光是他能凭空变出一支军队,就已经令人称奇了。

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安铎所选择的战术,他派人截断水源,在城外挖掘壕沟,将火油草料堆满王城每一个角落,一旦大势真的无法挽回,城中上百万人将与南国人在烈火中同归于尽,这战术堪称疯狂,却得到八部亲王从上至下的一致支持。

倘若氐人不能赢,那谁也不能赢,就由烈火来终结这一切,安铎当众烧掉了赵慎送来的劝降书,宣布人人死战。

在最后一支城防军重组完毕后,他在皇宫中举办了一场盛大的誓师宴,那一日,暴雨倾城,电闪雷鸣,皇城门户大敞,草原八部所有亲王、世子、将领全都到场,宫侍们奉命搬出仓库中最后的酒水,倾倒在干涸已久的酒池中,每一个氐人贵族都抬手敬这最后的疯狂。

宴会设在紫宫正厅中,所有人鱼贯而入,一一落座,这是当年木华黎登基之地,靛紫色的地毯铺满大殿,上面绣满象征着圣洁、和平的雪羽花,屋顶有纯色纱笼倾泻而下,仿佛一束束荧荧月光,正中心的圆桌上,水晶杯盛满鲜红欲滴的葡萄酒,折射出绚丽的光华,众人坐在檀木的熏香中大声交谈,放眼望去,大殿中人头攒动。

这场宴会是由安铎举办,由周太后一手操持,此刻他们两人都已经到场,可作为主君的小皇帝却迟迟没有出现,贵族们毫不在意那个猫一样孱弱的孩子,安铎命众人静下来,他询问周太后,周太后派宫侍去催问,小皇帝胆子小,害怕出席如此盛大的宴会,安铎听后也就不再勉强。

男人们将牲畜的鲜血涂抹在嘴边,咽下生肉,喝酒宣誓,远处遥遥传来高僧祈祝的声音,彩色佛幡在黑白色的王城中飘扬,子民们虔诚地跪在皇宫前的空地上,聆听神的教诲,再往外,暴雨中陈列着一行行肃穆的城防军,雨水模糊了五官,看不清他们的表情。

酒过三巡,忽然啪的一声,不知是谁打翻杯盏,众人回头望去,一名年迈的氐人亲王脸色惨白,额头上迅速冒出冷汗来,还未来得及说什么,他嘴中猛的喷出一大口鲜血,溅在素月一样的纱笼上。

众人惊呆了,整幅画面仿佛瞬间变得无声,有人拂开桌子冲上去扶他,也有人察觉到自身的异样,跌坐回位置上,七窍溢出鲜血,每一个人都感觉到那股自腹部传来的剧痛,连安铎都不由得按住桌案,怎么回事?

“酒里有毒!”蓝厄猛的大吼一声,一把推翻桌案,整个画面被震碎,“有叛徒!”他立即起身,却因为剧痛而失力,一脚踩中花纹繁复的桌布摔倒在地,杯盘纷纷坠地,所有人都东倒西歪,硕河凄厉而愤怒地吼叫着:“是谁?!”

安铎迅速反应过来,先望向大殿门口,随即环视一圈,所有人都扶着桌案吐血不止,忽然,他的瞳仁中浮现出一抹难以置信,慢慢回过头去,似乎要确认些什么,望向一个人。

女人一言不发地坐在上座,她身穿月白色立领宫装,周身缀满华丽的东珠与鲜红似血的珊瑚串,肩上垂下一长条莲花缎带,上面是高僧亲手所书的颂福经文,这是氐人部族中最隆重的盛装,她很少会这样穿,庄严又鲜艳,此刻她正望着安铎,由始至终,她滴酒未沾。

在座只有她安然无恙地端坐着,连惊慌之色都没有,众亲王显然也注意到她,这个从来都不被他们看在眼里的傀儡太后,此刻正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没有一个人不震惊,硕河直接目眦尽裂,“是你!你这个毒妇!”他猛的一把抽出随身携带的金刀,朝她劈砍而去,却被一脚踹开,安铎吼住要扑上来的众人,“全部退下!”

他深吸一口气,抹去嘴角的鲜血,猩红着眼回过头,低声问道:“为什么?”

周太后望向他拦住众人的那条手臂,慢慢偏头,拧起眉头,却没有回答他。

“是你在酒里下的毒?”

“是。”

安铎见她坐着不动,“为什么?你知道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我这一生,都是为了你。”

“安塔尔,这场战争是一个错误,没能阻止你,是我的错,但它是时候该结束了。”

早已反水的城防军冲入紫宫,瞬间掌控全局,为首的中年长官摘下佩刀,面朝周太后跪下,他胸前挂着一张镀金佛牌,这是接受过高僧祝福的人才拥有的信物,他们都是佛宫最虔诚的信徒。

在那个狂风暴雨的深夜,周太后来到佛宫,找到草原上最德高望重的一群高僧,早在她请来他们扶持自己孩子登上皇位那一日起,她就清楚宗教将是她唯一能够借助的力量,而这一次,她需要他们赋予她一个身份,一个足够改变一切的贵重身份,就在皇城宫变的同时,佛宫的僧侣们走上街头,向北周大帝的子民宣布,菩萨将转世化身,解救世人脱离困厄。

万众所向,借力而起,最终化为一股不可抵达的浪潮。

安铎没有向那群早已叛变的士兵投去一眼,他始终望着不远处的女人,他有种莫名的错觉,他这一生都在像这样深深地注视着她,却从未真正地了解她,忍着身体的剧痛,他一步步往前走,最终力竭摔跪在地,嘴里喷出一大口漆黑的血。

“你不相信我能赢回来?”他眼中有不甘,重新抬头看向她,“我真的令你如此失望?宁可毒死所有人,也不愿意让我再试一次?”

周太后垂眸望着濒死的安铎,有那么一刹那间,她的目光确实像极了佛宫中的菩萨,世人多少野心、多少爱恨、多少苦难,尽数湮灭其中,“周国不会再死任何一个子民,这是我向他们许下的承诺,若先可汗仍在世,他也会理解我。”

安铎盯着她看了很久,“你想要我死?”

“只有你死,一切才能结束。”

“你想要我死,你想要我死,但这个世上没有人会比我更——”他的话戛然而止,眼角有着罕见的泪光,“你能明白吗?即便是先可汗,他也没有我能为你做的多,我可以为你做一切事情,我是为了你而活着回来的!我答应过他,我会一直守护你!”

周太后望着他,眼中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哀伤,它静静地流淌,令这满室华丽都黯然失色。

那一年,被称为雪山明珠的塔舍尔部为强大的雷颜部所灭,她沦为奴隶,流落到达尔沁,为仁慈的赫尔王所收留,成为大宫的一名侍者。

初见时,黑发雪衣的女孩坐在寺庙中等待受洗,少年安铎奉父王之命来取织好的经幡,一抬头,视线两两相对,他手中的经幡掉落在地,怔怔地看着她,阳光下,红衣僧侣转着经轮,在大佛前一遍遍地吟诵如诗的偈言,风吹起她织满雪羽花的头纱,这一幕多美啊,他用了整整一生去铭记。

她、木华黎、安铎三人自幼一块长大,彼此感情深厚,亲密无间,对两兄弟而言,她绝非侍女而是亲人,他们三人是彼此在这世上最重要的人,后来她爱上木华黎,两人陷入热恋,木华黎执意立她为王后,是他在一众反对浪潮中站出来坚决拥护。

木华黎病逝前,曾将他叫到床边,嘱咐他守护好她,一个是他此生最敬爱的兄长,一个是他深藏内心多年的人,他红着眼睛点头,并将其视作比生命还重的承诺,昨日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却忽然间失去所有的意义。

斗志瞬间幻灭,安铎在她的目光中重新平静下来,他七窍流出黑血,瞳仁逐渐失去光泽,身体早已撑到极限,他终于彻底绝望,面向着她,自腰间抽出佩刀,“来不及了,第一次见面时,我说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他提起全身力量,干脆利落地割断自己的脖颈,鲜血喷涌而出。

大殿外雷暴滚滚,里面却死寂一片,一束闪电照亮了周太后的脸庞,靛紫色的地毯上躺着几十具死不瞑目的尸体,酒水混着鲜血泼洒满地,素白的纱笼在随风摇曳,那塔氏王族几近全灭,周太后一直盯着安铎的尸体,目光最终落在他袖口那片轻盈的雪羽花上,她落了一滴泪。

花谢了。

她起身走下台阶,一步步来到安铎身边,伸出手慢慢握紧那只沾满鲜血的手掌,安塔尔,她在心中默念着这名字,那个暗暗为她采来雪羽花的少年、那个永远沉默寡言的男人、木华黎最疼爱的弟弟,死在了她的手中。

三日后,妥欢帖睦尔向南朝递交国书,周国无条件投降,向南朝俯首称臣,所有子民都将在三个月内撤离都思城,她将带领他们回到草原深处的故乡,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