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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玄满眼醉意,两指捏着杯盏,不轻不重地敲击石桌,“双王固然功勋卓著,但幽云众将也为北伐肝脑涂地,金陵十万子弟长眠于清江,三方势力携手并进,才共同成就这不世之功,今日的战果该由众人共享,那这天下又为何不能共有?一统中原又如何,三分天下又如何?”

他忽然抬眸,眼底波涛晦暗,“什么是改朝换代,是天下一新,是天翻地覆,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如若新朝统一,赵氏登基,双王势必要扫除旧势力,金陵首当其冲,建章谢氏六百年簪缨,谢家人为北伐流血无数,谢大人当真能眼见着它消亡于历史中?若不愿,又为何不肯一试?”

权谋,其实跟情爱一样,讲究一个藏而不露,欲语还休。霍玄平日沉稳谨慎,但今日却一反常态,谢珩知道他为何非说不可,因为来不及了,再过两日,赵乾就将入主都思城,天下统一之势将不可抵挡。

幽云,古称燕赵,当地豪侠之风盛行,人人脑后生反骨,忠国却不忠君。对霍玄而言,一个大一统的新王朝绝不是他想要的,三足鼎立、划江而治才是他自始至终的心愿,这世道乃是千年未有之大变局,既然是英雄,又岂甘于屈居人下?

大争之世,不就讲究一个“争”字吗?

然而幽云虽有独立之心,却不可能自立门户,他必须拉拢一股更强大的势力,联合制衡双王,在霍玄眼中,作为士族掌舵人的谢珩,从一开始就与他利益与共,只要两人联手,天下局势尽在掌中。

北伐战争中双王大放异彩,威势一举冲到巅峰,四海莫不臣服,这背后是谢珩主动将自己的功绩隐去,任劳任怨为新君铺路,世人总下意识会将他当做一位谋臣策士,但霍玄心中清楚,这人身上蕴藏着巨大的能量,他的手能轻易地从乱世中扶起一位帝王、一个王朝,他的想法也将决定着这天下未来十年的走向。

霍玄道:“江山如画啊,大人心中当真不曾有任何留恋吗?”

酒喝不尽,话说不完,人间的苦雨下了多少个春秋,山中忽然传来一两声狐狸叫,谢珩终于道:“此地名为灞陵,葬着汉代一位皇帝,凄风苦雨经年不绝,曾经的风水宝地也变成荒山野岭,多少弦歌再也听不见了。人生短短数十载,留恋的东西太多,能得到的又太少,帝王将相,天下共主,几十年后也终不过山中一堆滞骨罢了。”

“汉室灭后,天下纷争不休,南北隔绝三百年,才终于迎来今日统一,万众一心,大势所趋,非一两人可以阻挡。将军若是问我,人心所向,亦是我平生所愿,中原疆域不可分裂,没人想再起兵戈,江山确实如画,但只留这一眼在心中便足够,历数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谁又能永远拥有它?”

“争雄之心,人皆有之,将军是忠勇之人,”谢珩望着他,“喝完这盏酒,放下吧。”

山中风声如吼,霍玄迟迟没说话,谢珩的眼睛犹如一汪深湖,任凭人间风风雨雨,始终波澜不兴。

“双王登基,新朝一统,世间可就再无建章谢氏了。”

“三百年乱世已过,功成身退,世间本就不再需要建章谢氏了。”

霍玄久久地盯着谢珩,良久,他重新端起眼前的酒杯,对着谢珩一敬,仰头一饮而尽。

李稚换了身衣裳,从军营中回来,正好撞见裴鹤,对方朝他行礼,“见过殿下。”

李稚随口问道:“你家大人呢?”

裴鹤道:“与霍将军在山间亭中闲聊。”

李稚闻声笑了,往后山方向望去一眼,雨下得又密又急,什么都看不清,“你在这儿等他?”

“是。”

李稚道:“你去找司马崇他们喝酒吧,他们都在军帐中。”

裴鹤明显迟疑片刻,“是。”他转身离开。

李稚并未上山去寻找,他将手中的提灯随意地挂在树梢上,烛光一碰到雨水立即晕散开,金灿灿地照亮一大片树林。

风雨转小后,谢珩离开亭子,沿着山道往回走,在行至山涧时,他停下脚步,望向那道撑着竹骨伞立在光雨中的清瘦身影,他静静地看着他,一直也没有发出声音。

李稚等了大半个晚上,此刻正借烛光看山中雨景,枝头鸟雀突然飞起来,他回过头去,在望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时,他轻轻地笑起来。

谢珩道:“等了很久?”

李稚道:“没有,刚到。走吧,一起回去。”

李稚又道:“他人呢?怎么没跟你一起下山?”

谢珩没有说话,李稚想了下,“罢了,这世间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