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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的大悲谷刚入夜, 风没歇过,尘雾弥漫。

乌行雪看见一道高高的人影沉默地站在雾里,隔着长长的吊桥望着那片悲凉的巨谷。

他对那道身影轮廓太过熟悉, 即便看不清脸, 也知道那是萧复暄。

像之前的无数次一样, 乌行雪脚尖一转,想在对方察觉前离开。但他刚走两步, 就隐约闻见了血味。

那股血味让萧复暄的身影透出一股寂寥来,而那种状态在他身上很少见。

乌行雪刹住步子。

良久之后,他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转回身。

他给自己套上了最不容易被看破的易容, 又在眼珠上蒙了一层很淡的白翳, 甚至在眼尾加了一道疤。

……

他收敛了所有邪魔气劲, 长靴踏在大悲谷的砂石地上,发出“沙沙”轻响。那响动在夜里格外清晰,于是望向荒谷的人转过头来, 看向了他。

乌行雪脚步顿了一下。

他站在对方的眸光里,顶着一张陌生的脸,用着陌生的嗓音, 佯装成一个将要过谷的路人,开口道:“我……闻到这边有血味, 所以过来看看。”

萧复暄的眸光在他脸上停留良久,才垂眸瞥了一眼自己的手。

乌行雪跟着朝那里看去,就见他握剑的那只手正淅淅沥沥地滴着血。也不知是哪里受了伤。

记忆里, 萧复暄很少会有这样流血不停的情况, 除非灵神受损正重。乌行雪盯着那些刺目血迹,心里似乎被扎了一下。

他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眉, 语气却压得像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就连好意也只是蜻蜓点水:“你这手一直在流血,受伤了吧。我随身带了一些药,若是用得上——”

话未说完,萧复暄的手腕便动了一下,似乎是套了一层障眼术,那满手流淌的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淡淡的嗓音响起来:“不必。”

果然。

乌行雪在心里想。

曾经仙都的人总爱说天宿上仙不近人情,最常见的回答就是“免了”和“不必”,让人找不到亲近和示好的空隙。

当初的乌行雪觉得这话太过夸大了,他所认知下的萧复暄只是看着冷而已,其实你做什么、说什么,他都有来有回。

直到如今乌行雪才意识到,那些形容好像也并没有错。

一句“不必”,他便无话可接了。

乌行雪轻眨了一下眼,忽然有点后悔走过来了。他在心里自嘲一声,再抬头时却神色如常。他甚至还笑了一下,落落得体道:“当真不用?”

“嗯。”

“那我就不多打扰了。”

萧复暄的眸光依然落在他脸上,看到他笑的时候,不知为何轻轻蹙了一下眉。

就在乌行雪要转身走开时,一贯寡言少语的天宿忽然开口,沉声问道:“你不过谷么?”

乌行雪一怔,回头道:“什么?”

“你过来只为问一句用不用药,不从谷里走么。”萧复暄深黑的眼眸看着他,说话时面前有一片淡淡的白雾。

乌行雪反应过来——荒野一带到了夜里,常有歹物伪装成人的模样,任谁多问一句都很正常。

他神色自然地答道:“要过的,不过得等天明。”

他说着,朝不远处抬了抬下巴:“你看,要从谷里过的人都在那里等着呢。”

那里支着一片茶棚,棚里悬挂着星星点点的灯笼。有时候往来车马不想在深夜过谷,就会停歇在那里。老老少少聚在驱灵的灯火边,一旁是甩着尾巴休息的马匹。而其中一些会点仙术的人,会在四周围巡看几圈,确认安全。

这是大悲谷一带日日可见的常态。

此时茶棚里就远远歇着一些车马,乌行雪的装扮就像那四处巡看之人,拿来做掩饰正好,挑不出什么破绽。

他答完这句,心想着萧复暄应当信了,不会再生疑。不过至此,他们也确实无话可说了。

就在这念头闪过的时候,萧复暄居然又开了口。那道低沉的嗓音顺着夜风扫过来,说:“你眼睛怎么了?”

乌行雪一愣,下意识抬手摸了一下。他摸到眼尾并不平整的疤痕,这才想起自己给眼睛动了一点手脚。

他想了想,答道:“先前受过一点伤,留了一点疤,瞳仁里也偶尔会生出白翳来。”

萧复暄:“你不是随身带了药?”

乌行雪顿了一下,想起来白翳其实很多丹方能治,往往立竿见影。他自己先前既然说了随身带药,没道理等到白翳蒙眼。

他“唔”了一声,掩饰那一瞬的停顿,摇头道:“普通法子不见效。”

一旦开了这个头,后面的话便顺口就来。

乌行雪指了指大悲谷狭长的谷口说:“这次要过谷,也是想去找大一些的仙门求医求药。”

萧复暄顺着他的手指瞥了一眼,又收回眸光。

乌行雪本以为,以他的性格,“哦”一声便会了结话题。谁知他居然又开了口,淡声道:“梦都封家?”

自从有了照夜城,又有一个大魔头,人间仙门便多了一茬,不过名声最响的依然还是那几家。去往那个方向,又是“大一些的仙门”,多数人第一反应确实都是封家。

不过乌行雪却皱了一下眉。

因为曾经那道乱线的缘故,他对封家印象算不上佳。便否认道:“不是。”

那个方向之下,除了封家,同样常有人求医问药的便只有花家了。于是乌行雪答道:“我去春幡城。”

萧复暄“哦”了一声。

乌行雪挑了一下眉,心说这才是“传闻里”寡言少语的天宿样子。但他转而又想起先前萧复暄望着深谷的侧影……

明明只是握着剑站在崖边,却莫名让看见的人心生难过。

他忍不住问道:“你呢?”

萧复暄转眸看向他。

乌行雪问:“你又为何来这大悲谷?”

萧复暄其实很少会回答别人这样的问话,他这一生所行之事大多关于天诏,不能多言。久而久之便成了习惯,什么问话都是简洁带过,要么“有事在身”,要么“无可奉告”。

但他听了乌行雪的问话,却沉默下去,微微有些出神。

过了片刻,他才道:“碰巧经过。”

这句回答很不像萧复暄,他脾性一贯利落,不会在一个碰巧经过的地方忽然驻足,凝望那样久。

乌行雪其实很想再问几句,可作为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他没有丝毫立场追问。

所以在后来的很长时间里,他始终不知道萧复暄那天为何会伫立在大悲谷前。

只有萧复暄自己知晓……

他那天之所以会在大悲谷面前停步,是因为他曾在无意间听闻,当初云骇在大悲谷一带丧生于邪魔之口,明无花信负剑下人间斩杀邪魔,之后便在这大悲谷里立了一座云骇曾经的雕像以作怀念。

再后来,所有被打落人间的仙,据说都在这里有了一尊雕像。

整座大悲谷就像一片不为人知的静谧坟墓,永眠着那些不再为凡人所知的仙。

萧复暄从不是满心愁绪之人,也无意进谷打扰。但他偶然从这片荒凉深谷路过时,只要想起“被打落人间的仙”或是“不再为人所知”之类的只言片语,便总会怔然停步,望向那片看不到尽头的深谷。

不知为何,每当他站在这里,望着大悲谷迷蒙的尘雾。他总会觉得自己应该也在想念着什么人……

那是一种古怪而矛盾的感觉。

他只要站在这大悲谷,便会无端生出一抹想念来。但他又知晓,那并非是谷底雕像中的任何人。

他不知道自己在想念谁,可只要那种想念倏然冒了头,就好像……他此生都不会再高兴起来。

而他上一次忽然冒出这种念头,是在南边,远远看见那个世人皆知的魔头乌行雪。

在那之后,他有近六十年受苍琅北域之事缠身,没再能到过人间。

而这次途经大悲谷,已近清河两百年。

***

乌行雪原本只打算佯装一时,等“碰巧经过”的萧复暄离开,他便会褪了易容,转身行穿山谷,往另一端去。

然而世事总在他意料之外。

那天大悲谷一带有异动,也不知是阴物作祟还是什么,总之颇有些惊险。以至于天宿上仙居然改了主意,在大悲谷边逗留了一夜。

他不离开,乌行雪便也只好将哄人的谎话圆下去,顶着那副假模样,在茶棚里歇了一夜。

谢天谢地,那里有不少马车,其中一辆刚巧帮他挡住了人群围聚的那些驱灵灯光。

堂堂照夜城主,连个卧榻都没有,在漫天尘雾的荒郊野外,坐在一张方桌边,支着头,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了那帮赶路人一整晚的聊笑闲言,居然比雀不落自在。

他半眯着长眸,懒懒看着那些人,心里知晓,就在这方草棚顶上,有一个人正无声静坐,镇着这一方地界。

那是曾经许诺过……一百年、三百年,乃至更久也要陪着他的人。

他们曾经在漫天辰星下接着吻,如同人间那些永远赤忱的爱侣。

而一眨眼,已经过去了整整两百年。

***

翌日清早,那些围着茶棚歇脚的车马纷纷动身,驮着商货、带着过谷的老少百姓,长长一列,沿着狭窄的谷道前行。

乌行雪在心里叹了一声,心说我这一日一夜过得着实有些荒唐。但他还是不紧不慢地跟在那条车马队里,停停走走地穿过了大悲谷。

偶尔飞鸟划过时,他会掩着光抬起头。虽然看不见踪影,但他还是知道,萧复暄就在山崖顶上。

车马队里有老人也有孩童,他们脚程慢,花了将近一整个白天,才穿过那条长谷

多数人往梦都主城区而去,还有一小部分转而上了支道,去往春幡城。

乌行雪依然不紧不慢,穿过春幡城城关时,同行的那些人很快没入到纵横的街巷里,再无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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