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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修道之人,本该洒脱自在,不可有与佛门一争高下之念。因此,哪怕此前想给薛白建议,最后也没开口,便是深知卷入这种纷争,必然会毁了自己的道心。

现在,道心终于是毁了。

入夜,大雁塔。

月光皎洁,映着那高高的塔身,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

却有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走来,一直到了塔下。

这是个小和尚,他抬起头,眯着眼,就在月光下看着刻在塔上的文字。可天还是太暗了,他看不清,于是点起了火把。

终于,火把的光照下,他找到了那一列字。

“唐天宝七载戊子科状元薛白。”

小和尚遂嘟囔道:“恩将仇报的大坏蛋!”

说罢,他拿起手中的匕首便朝塔砖上划去,很快把薛白的名字划掉。

之后他犹不过瘾,干脆把薛白那“慈恩塔下题名处,廿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也划掉。

“该死的坏蛋……”

忽然,远处有人喊道:“你做什么?!”

小和尚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师兄弟们涌了过来。

众人冲到塔下拿火把一照,眼看太子殿下当年的雁塔题名的荣耀没有了,全都大惊失色。

“完了!”

“原本大慈恩寺还有机会成为长安五寺之一,现在全完了!”

“你怎么敢的?谁让你把殿下的旧名划掉?!”

“师兄,你们不是说殿下是坏……”

“没说!”

小和尚还在解释,被吼了一句,眼中便落下泪来。

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寺庙中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金吾卫,很快就哗啦啦地有一群兵将涌了进来。

很快,他们就看到发生了什么。

“以匕首划太子旧名,你等要造反不成?!”

“铛。”

一声响,小和尚手里的匕首就落在了地上。

他没想到这一桩小事,似乎要酿成了大案。

次夜。

案上摆着一尊小小的佛像,做工精巧,慈眉善目。

李亨跪在佛像前,低声诵经,似乎寻找到了内心的平静。

其实他一直以来就是信佛的,究其原因,也许是他心里不喜欢他的父亲李隆基,因此对武周反而有些好感。

而如今失去了权力、自由,以及尊严,被囚居于此,他活得很痛苦,佛法是少数能够抚慰他的东西。

这个夜里很闷,窗外的天很暗。忽然,一道闪电把屋中照亮。

李亨刹那间还以为是佛祖显灵了,抬起头一看却有些失望。

“轰隆!”

天空中打了一道雷。

有人推门进来,李亨转过头,只见张汀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

“汀娘,你素来害怕打雷,今夜如何过来?”

张汀今夜懒得再在李亨面前表现出柔软的一面,径直道:“有人来求见。”

李亨被幽禁于十王宅,早已心灰意冷,万万没想到今夜还能有不速之客求见,迫不及待地起身,忙不迭便奔向外堂。

然而,才跑了几步,他却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用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看向张汀。

“你说,不会是……不会是殿下故意试探我吧?”

他不认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对付薛白,最大的愿望只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

张汀却是冷笑了一声,问道:“你难道觉得他会放过你吗?”

忽然,天空中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有些惨白的脸。

“之所以他现在还没杀你,是为了堵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张汀道,“可你看吧,等到有朝一日,他继位登基,时机成熟了,他一定会杀了你。”

李亨咽了咽口水。

张汀道:“所以,哪怕今夜是他派人来试探你,你也一定要见。反正早晚都是要死,你为何不能像男人一样搏一搏?!”

李亨依旧没有勇气,末了,向堂中的小小佛像看了一眼。

似乎佛祖那慈悲的眼神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点点头去见了来人,一见面,他就有些惊喜。

“是你?!你怎么来了?”

“忠王,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

“好。”

“太子正在灭佛,忠王可曾听闻此事?”

“什么?”李亨大惊,嚅嚅道:“这是……是对付我的理由?”

他心中不由浮上悲凉之意,想道果然薛白不会放过自己,这次竟是因为自己信佛就打着灭佛的旗号来杀自己。

如何能自保呢?总不能说那佛像是张汀的,然后再与张汀和离吧?

转念一想,也未尝不可。

“稍安勿躁,此事并非针对忠王,如今长安城已是人心惶惶,恐有巨变。我今日来,只问忠王一句话。”

“但说无妨。”

李亨感受到对方神色肃穆,也正襟危坐,屏息以待。

“忠王是否愿迎奉太上皇重理朝政?”

“当然愿意。”李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

之后,他愣了一下,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自己的本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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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成为太子以后,他真的很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深恨李隆基。

他无数次想过自己夺权继位之后的情形,他会给李隆基赐很多女人但杀掉他的挚爱,让他老朽的身体毁于酒色,以回报当年一次又一次的逼迫。

甚至于,他梦到过自己亲手掐住他的脖子,掐掉了那老东西最后一丝生机。

可现在,因为薛白,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可以与李隆基重归于好。

他可以与他的父亲联合起来,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

“是发生了什么吗?李倩……”

“忠王不必着急,太子倒行逆施,早晚要激起变乱,静观其变即可。我会向太上皇表明你的态度。”

来人说罢,起身迅速离开了。

李亨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心潮澎湃,情难自已。

他看出来,李隆基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想要夺权,而是早就在暗中筹备,拉拢人心。这次是薛白露了破绽,于是李隆基的势力迅速开始窜联。

“坐在龙椅上四十多年的皇帝,如何是一个监国不到一年的太子能轻易压住的?”

曾经是太子的李亨,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这就像是对他的人生的嘲讽。

大雨倾盆而下。

薛白站在宣政殿中,居高临下地望着雨中的长安城。耳畔却萦绕着让他十分不悦的声音。

“殿下,这恐怕是上天的警示啊。”

“请殿下收回成命,不可再继续灭佛。”

官员们三言两句地劝谏着,最后,薛白只说了两个字。

“退下。”

不一会儿殿内只留下韦见素、元载等负责清查寺产之人。

薛白便道:“韦公说说吧。”

“老臣亦认为,这场暴雨是上天警示。”

“我是请韦公说说回收寺产的进展。”

韦见素道:“民间怨声载道,僧侣们并不配合,甚至有人因此而谋逆。”

“不过是在砖墙上划了几笔,算什么谋逆?”薛白倒是想得很开,道:“把人放了吧。”

元载道:“殿下,大慈恩寺的几个僧侣妄称图谶,指斥乘舆,证据确凿,倘若放了,只怕有心人会利用此事。”

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韦见素所说的“谋逆”指的并不是大慈恩寺的几个和尚。

相反,现在朝臣中有非常多的官员指出,那些和尚在太子的旧名上画图谶,是在作妖诅咒太子,而且指斥太子的言论也是所有人都听到的,必须重惩。

只差没有说出“交构圣人”之类的话了。

这是逼着薛白必须严办那几个和尚。

严办了矛盾便要激化,但若不严办,必然会让反对灭佛之人感受到薛白的软弱,引起更大的反对浪潮,激化出更大的矛盾。

但,薛白还没糊涂,考虑事情不像李隆基晚年那样只管自身权威,他首先得关心真相,然后才是维护他的颜面。

“既然查明了没有谋逆就把人放了,大慈恩寺依旧为长安五寺之一,但所留僧侣必须是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我会亲自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