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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抬头,面前之人亦消失在了虚空当中,玉辂迤逦远去,她独自一人站在混乱的街道上,想要嘶吼一声“不要走”,却像是被人掐住了脖颈一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天狩三载,千秋节,上元夜,圣天子赐酺三日,皇储君汴河大祭,昼夜不禁。走百病,闹花灯,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走马灯从树上坠落下来,重重地砸到了她的脚边。

街道上燃起冲天的大火来,只一刹的功夫,满街人潮逆流,甲胄碰撞的声音越来越大,吞没了她不甘的挽留。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皇太子遇刺,汴河戒严——”

落薇终于寻回了自己的声音,泪流满面地嘶吼出声。

“不要走!不要走!”

——至少,同我过完这个上元节罢。

她动弹不得,只能奋力抬头,朝天看去。

虚空中,年青的皇储君立在汴河上用于祭祀的汀花宴台之上,对她露出一个灿烂微笑,漆黑的眼瞳中映出火焰的倒影。

*

“娘娘,娘娘——”

“……”

落薇自这场做过无数次的幻梦中猛然惊醒。

宫人拿着帕子,轻柔地拭去了她额间的汗水。

凛冬将过,落薇转头看向窗外光秃嶙峋的海棠林,迟缓地意识到,这已经是她成为皇后的第三年冬了。

初时,她做起这个梦,冷汗总会濡湿枕榻,于是她便亲去号称灵验的岫青寺摇签解梦,得了一句不知所云又似有深意的签语。

“人之生譬如一枕梦、一树花,乘春以盛,兴尽而空,沤珠槿艳,不可多怀。”

凄美哀艳到极致。

反手却见木签背后另有一句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被人随意添上去的。

——明月万古照春夜。

不知何意,无人能解,落薇便照着自己的解法笃信了,甚至将这一枚木签从岫青寺带回了宫,供在内室的琉璃净瓶之前,权当一个隐晦的安慰。

落薇蒙儒学之教长大,并不信佛,也不尚道,如今内室之中却布满了诸家画像。

她的皇帝夫君见时还调笑过一句,自古儒释道不能并行,皇后为何毫不避讳,也不怕诸位仙家互相瞧不顺眼?

落薇不在意,噙着淡淡微笑,心中冷淡地想着,但凡有一位仙家显灵,也不至于让人世沦落到如此的境地。

既然神佛不能佑人,必也不会怪罪她的不敬。

“娘娘,陛下来了。”

有人掀了帘子,走进了她熏香冉冉、逼仄神圣的小世界。

落薇缓缓地转过身去。

看清楚来人面孔的一刹那,少女所有的幻梦如同皂角泡沫般破碎虚空,氤氲的香雾之后,露出一张与梦中的皇太子有几分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年青面孔。

她知晓这已不是虚幻,于是恭肃地双手交握,行了一个大礼。

对方连忙伸手扶住她的小臂,示意她起身,他穿了有缎光暗纹的深蓝衫袍,袖口露出一圈赤色。

她看着他。

他是年青俊秀、风华正茂的少年天子。

而她梦中之人,却已长眠黑暗,成为了一抔散落的、寂灭的死灰。

人世何其荒谬。

“阿姐,你的病刚好不久,北巡繁杂,便不要同行了,好好养着,朕归来后,等你主持春宴。”

落薇将所有的浓郁情绪生生咽下,只留下温婉一句:“好。”

皇帝离去之后,落薇抱来古琴,在诸家画像前奏了一曲《江神子》。

“……何处飞来双白鹭,如有意,慕娉婷。忽闻江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

“欲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1]

琴弦勾勒间,她闭上眼睛,想起的却是那盏坠地的走马灯。

碧落花开少,当春风雨多。

人面何处去?

吹梦入山河。

走马灯上一片空白,内里的红烛也断成了数截,空白的绢面上凭空生出一朵一瓣一瓣绽开的花朵,粉色,白色,是海棠花。

一声如同银瓶击碎般的刀剑声撞破平静,于是有鲜血漫延而出,那朵海棠被血色完全浸透,浸入一片昏红、一片暗黑当中,永恒地寂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