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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问她:“是不是想睡觉了?”

春早摆头,逞强说道:“哪有,就是被风吹得太舒服了。”

原也想起她今天晚自习后的困倦,还有之后因争吵负荷过载的情绪,当即判断:“你需要休息了。”

春早拧眉警告:“你别想把我弄回去。”

原也失笑:“你怎么看我的,你妈安在你身边的卧底,还是帮凶?”

“哼,”春早枕在扶栏上,嘟囔:“反正,我不想回家。”

原也陷入两难。

他还有两个月才成年,春早显然也没有。十八岁就像道坎,像产品出厂前必经的关卡和核验,将他们封堵在高筑内,无法与外界真正接轨。

他犹豫着启唇:“我们……好像开不了房。”

春早下意识反问:“开什么房?”

原也沉默了。要怎么具体拆开来讲呢,才显得不那么诡异冒昧和词不达意。

女生却在下一刻心领神会,脸微微升温:“哦,”她眼光乱闪:“是哦,酒店都不让未成年入住。”

原也轻“嗯”一声。

原也微微眯眼,又亮起来:“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

春早仿若心有灵犀,接住他的话:“你带我去成康门吧,你经常去的网吧,那边不是无所谓年纪么。”

“你还记得吗?”她撑起脑袋:“去年除夕,我说过想看你打游戏。”

原也回:“记得。”

“我的梦想就要实现了。”女生神态莫名兴奋。

原也被打动,唇畔微挑:“这算哪门子梦想啊。”

下桥后,原也叫了辆网约车,载着他们去往这个夏夜为数不多的收置处。

颜值颇高的关系,前台小哥对原也这位老客户印象深刻,但这个点瞧见他,还带个妹子,难免惊讶:“哇,帅哥,好一阵没见你了。”

“还有包厢吗?”原也开门见山。

“有,二楼左拐4号包厢,”爆炸头网管小哥看看春早,又扫眼屏幕里的时间:“不是……两点多了来上网,你们真行,明天不上学也不用这样吧。”

原也不做解释,言简意赅:“别管,给我开个双人包间就行。”

爆炸头男生喊着“OK”,在手边电脑上操作起来。

大厅里二手烟弥漫,鱼龙混杂。有人埋头瞌睡,有人仍嗑药般双眼亢奋,也有人注意到这对鲜嫩干净得似完全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高中生男女,从闪烁的显示器后惊奇举目。

原也拉着春早快步穿过大厅,走到二楼的包间,卡上门栓。

白炽灯里,红色的双人劣质沙发脏污斑驳,裂口处透出里面的海绵内禳。原也瞟一眼,眉心微紧,以往不甚在意的点在此刻变得格外碍眼。

女生刚要入座,他拉住她,卸下背包,从中抽出几张轻且薄的讲义,铺垫在上面:“坐。”

春早看到上面密密麻麻的清俊字迹,意外且拒绝:“不要,你对学习有没有点敬畏之心啊。”

原也干脆地答:“没有。”

春早:“……”

春早不语,将它们一张张拿起来,叠放整齐,不快道:“收回去。”

原也安静两秒,接走,揣回书包。

“我又不是豌豆公主。”春早一屁股坐下,倾身找下方的主机和开关。

身侧沙发塌陷,原也也落座到她外侧,而后好整以暇歪身,注意她茫无头绪的脑袋动来动去,不自觉发笑。

春早一无所获,猛回头,对上男生一言难尽的眼神。

“这机子在哪开啊。”

原也按一下显示器旁边的桌面外接电源,示范给她看:“豌豆公主,这边请。”

春早哑然,啪嗒摁开自己那台,然后套好头戴式耳机。

她滑着鼠标,熟悉了一会系统和程序,第一时间奔赴音乐软件,又打开4399小游戏,开始逐个挑拣换装,美甲,餐厅,养宠……之类的休闲游戏,画风不好看就叉掉,换下一个。

须臾,察觉到不对劲,春早眼一斜,发觉男生那台电脑的桌面还停留在开机后的初始界面,什么都没有打开,也没戴耳机。

他上身微微后倚,在观察她,要笑不笑。

“你玩你自己的行吗?”她瞬时脸烫。

原也点了点头:“好。”他象征性地打开之前常玩的FPS游戏,余光仍关注她。

“现在立刻马上。”

“嗯。”

“耳机也戴起来。”

“行。”

原也在她的逼视里,随意开了一把游戏。他将局内声音全部关闭,心不在焉地咯哒咯哒按键,切换着人物手里的武器,不一会就瞟向春早的屏幕和她被映得莹亮的侧脸。根本无心迎战,就在城市的房区里攀爬和乱跑,没一会,被其他玩家迎头击毙。

“啊!”同样偷瞄他的女生惊呼:“你死了?”

原也侧头:“嗯。”

“就死了?这么快?”她似乎难以置信:“这局结束了?”

“嗯。”

“总说别人菜,还以为你多厉害。”

“?”

个人技术惨遭质疑,原也一瞬被激起斗志,重开一轮,直跳死亡城。

他打开所有声效,专心听音辨位,展示自己超强的远程爆头和近距刚枪技术。

身边时而赞叹,时而惊乍的女声逐渐止息。

原也侧过头去,发现春早已将键盘推至屏幕下方,趴在桌边,阖上了眼皮,似已入眠。

屏幕里,本还奋力跑毒的人物乍停在黄石枯草间。

原也盯了会女生恬静的面庞,见她梦呓着缩紧肩胛,他忙用手背探了探她短袖下方裸露在外的胳膊。她的皮肤,在冷气肆意的网吧里凉得像冰。他看看自己,又左右找寻,最后猝然停住,停留在这个糟糕的环境里,这片糟糕的空气。一切都遭透了。

心底有个声音开始对他痛骂和叫嚣。

他的神思很快被吞没,被剖解,被束手无策的痛意席卷。

他高估了自己。

有抗衡的勇气,似乎不意味着有抗衡的能力。他本就是个无处可去的人,曾经心安理得的自由,在这一刻全部化为软梏。

只是一个夜晚,他都无法为她提供一个温暖舒适的港口。

但倘若回到那里,他的存在,又将让她如何自处。

原也,你好没用啊。

那种绝望到骨子里的冲击,几乎让他泫然。

几个小时前女人质问他的,面容和话语,反复浮现,一声一声,一遍一遍,犹言在耳。

担心惊扰春早,他只能靠细微而漫长的,一呼一吸,来镇压和缓冲这滂沱如骤雨般的,自我怀疑和自我厌恨。

耳机里人物死亡的哀嚎让原也回过神来,他小心地摘放下耳机。

光淌在少年静默的面孔上,他隐忍而烦躁,几次搓动头发。

最后,最后,不知枯坐多久,天色微明,原也右手曲拳。

骨骼都被挤压得轻微作响,他才似下定决定般,伸出手去,拍了两下旁边女生的肩膀。

春早惊醒过来,睡眼惺忪,片刻反应过来自己身置何处,不禁喃问:“几点了?”

“天快亮了,”男生的脸倾靠过来,认真但温和:“我送你回去。”

“不!我不要回去。”她惊恐地后退,眼底随即积起难过的水雾:“我不想回去……”

他们都知道,回去之后,意味着什么。

原也捉住她两只手臂,也心痛欲裂:“春早,你得回去,你还要上学,我……”

少年喉咙微哽:“暂时没办法……”没办法带你真正远行,给你自在呼吸的可容之地。

他艰难地往下说:“你妈今晚讲的话是不好听,尤其她说你的那些,我一万个不赞同。但她批评我的,我认为是对的。”

有泪水从下巴滴落,春早的唇瓣开始颤栗。

这一刻,她真正意识到,也猜想到,他即将诉说的,也别无选择的别离。

他们也都知道。

不是遮盖住就不用直面,白色的布块掀开来,是两团紧紧偎依,泣血并共振着的稚嫩心脏。

“听我的,回家。回去之后,我会搬走,别再因为我们的事跟你妈争吵,也不要再为任何外因伤心和烦恼,专心备考,就按你之前想走的路一直走,”原也尽可能冷静地陈述,眼眶却不可抑制地泛红:“我也一样。等高考结束,我一定,一定第一时间,回到你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