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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思一震,有点不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姚康赶回西厂时,杨明顺正慢吞吞地倒出一杯酒,端在手里晃来晃去,相思紧张至极地盯住他手中的杯子,心中满是可怕的念头。谁都没明说,可是看他们的神情,就像是要用这杯酒送她归西。

就在杨明顺举起杯子朝她走来的时候,屋门被人一脚踢开,满头大汗的姚康冲了进来,惊得杨明顺摔落了酒杯,相思亦吓得攥紧了床栏。

可是现在江怀越又说要放她们回去,难道是另外一种骗局?

她的嗓子有些发紧:“督公,您说的是真的?”

“我有必要骗你?”

相思一时之间竟不知说什么才好,过了片刻才克制着情绪道:“我,我能进去看看姐姐吗?”

江怀越微微颔首,见相思急急忙忙进了小屋,转身便走向院外。杨明顺连忙追上前,低声问:“真的要放她们走了?”

“不然呢?你不是应该高兴才是?拖拖拉拉的,就等着我改变主意饶过她们!”

杨明顺不好意思地赔笑:“不瞒您说,我近日卜卦,老天爷叫我仁慈些,多做善事少杀生……督公,要不是小的我动作慢了点,她们的性命不是就没了吗?那曹公公发起火来,也够督公恼怒一阵了……”

江怀越侧过脸:“那我还应该赏赐你?”

“不,不用……”他虽是这样说,眼里却流露着腼腆的渴望。

“狗东西,就知道攒钱,要那么多不花出去有什么用?”江怀越斥了一声,随手取下指间一物,扔在杨明顺怀里。杨明顺忙不迭接住了那枚温润无瑕的和田玉韘,笑逐颜开:“小的攒钱自有用处,一大家子指望我养活呢!”

江怀越看了看他,目光复杂,寂静地朝前行去。

这一夜相思没回自己住处,馥君到半夜时醒了过来,见相思伏在床边,手腕清瘦止盈一握。她想起身为相思盖上衣衫,相思却迷迷糊糊睁开了双眼。

“姐姐,你好点了吗?”

馥君点头,疑惑道:“你怎么不回去?他们不管吗?”

相思揉揉眼睛,道:“江大人说,明天就放我们走。”

馥君怔了怔,也有些难以置信。“真的?不会有什么阴谋诡计?”

相思摇头:“我想不出他还要使什么诈……”

“可为什么之前一直找借口扣押我们,现在又忽然改变了主意?”馥君终究还是不放心,望着相思道,“他们没有逼迫你做什么不好的事?”

她愕然:“什么?”

馥君叹了一口气,没再继续追问,只是对于被释放的原因思之不解。相思小声劝解了一会儿,看她重新又睡下,才吹熄了蜡烛,和衣躺在了一旁。

她劝馥君的时候说的头头是道,可如今自己却思前想后,难以入眠。

悄寂夜间,风过小院,薄薄的窗纸轻微颤动,如她敏感而纤细的心绪。

原先在高焕府中,当她险遭富商糟践,无望而又只能隐忍时,是江怀越带着不可一世的倨傲闯入厅堂。

笑容醇净如清风弄泉,眼眸深处却又藏着狠辣的冰刺,赤红蟒袍上金丝盘绕的云海滔天,始终印刻在心。

之前承蒙他出手,才使得她逃脱了高焕的魔爪,可他又分明有着更冷冽寡情的心。若说高焕是张扬肆意的鹰隼,那么江怀越就像是幽寂狠厉的毒蛇,稍有时机,便会迅速出击,取人性命。

他甚至还想杀她灭口,不含一丝怜悯。

当她察觉到这一点的时候,心是沉坠战栗的。可转念一想,他本是执掌西厂的提督,要真温良仁慈,怎可能凌驾于朝堂一众大臣之上?

还是安安分分远离此人为好,他当初从高焕手底将她救出,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并非有意相助。

她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默默地告诫自己。

次日清早,果然有番子将她们姐妹带出了西厂。金阳如线,穿透灰云照在青石大道上,玄黑马车缓缓而来,相思将馥君先送上马车,自己才要上去,听得身后方脚步声纷沓,不禁回过头。

江怀越正与杨明顺边走边谈,冷不防望到她,便停在了门前树下。他今日没穿上朝用的蟒袍,碧玉锦绣云纹曳撒齐整利落,在朝阳下姿容卓然,别有傲霜凌雪之意。

相思还未开口,杨明顺先招呼道:“这就走了?”

她低着眉睫,朝他们行礼:“蒙督公搭救,又照顾多日,奴婢与姐姐今日离去,以后如有机会,定会报答恩情。”

江怀越神情淡然:“报答是不必了,记住以前说过的话即可。”

他始终高人一等的姿态,让相思有些小小的不满,暗自腹诽道:和你认识以来,说过那么多话,要我记住的是哪一句?

但嘴上却道:“相思懂得,记住该记住的,那些不该的,早早把它们忘掉。”

他却哂笑了一下:“哪些该记得,哪些该忘掉,你能分得清?”

这人说话怎么总带着刺?不把别人噎死不罢休似的!相思心内郁结,瓮声瓮气地回了一句:“奴婢但愿将这几天的经历都忘了才好,督公日理万机,也不必牵挂我们姐妹了。”

车上的馥君听得真切,双眉微蹙,忍不住挑起车帘轻声道:“相思,大人想必有事要忙,我们还是不要多耽搁他的时间了。”

相思闷闷地应了一声,转而辞别,轻提起湘裙踏上了马车。

清风掠动了她鬓边簪花,盈盈粉色点染鹅黄,她在车门畔却又忍不住再度回望。江怀越依旧负手站在原处,阳光正浓,透过密密层层的金黄叶尖,摇落在他眉睫,眼眸寒澈,犹带倨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