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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场遭遇战从深夜开始,一直延续到天际白云边缘微微放亮。

浊浪翻滚的河水尽被染红,死去的战士与战马倒卧于荒草河岸,浪卷浪涌中又被冲入水中,不多时便淹没不见。沿岸散落的兵戈盾牌和旗帜更是不计其数。

远方还有战火未灭,惨淡晨曦映照之下,野草堆里徐徐上升着轻烟。

再往前去,黄沙遍地,血迹蜿蜒,车辙散乱。

江怀越乘坐的战车行在队伍中间,经过一夜的鏖战,他们总算抵御了蒙古兵的突袭,迫使对方的残部退至堡垒。而当务之急是要尽快赶赴榆林卫,与当地军队集结汇编,整顿军力后,趁着对方暂时的失利全面反攻,将入侵的蒙古兵赶出华夏。

他闭着双目倚靠在侧壁,纵使道路颠簸也难以睁开眼睛,昨夜的厮杀太过消耗体力,好不容易有了这一会儿的休息,就连身上伤痛亦可忍受。

脸上血痕斑斑,他也顾不得擦拭干净。

靠着侧壁的时候,忽然想到了相思。

尽管力竭体惫,可是相思的身影,却还是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就像是临水清影,澄澈宛然。

他还清楚地想到她的声音,她的气息,似乎她就在身边一样。

京城如斯遥远,此处是黄沙绵延荒草连天的地界,而她隐藏行踪重返京城,又不知是否能安然等到自己的返回……

战车辚辚,军旗猎猎,这一支队伍穿过了广袤沙地,终于抵达了军旗招展的榆林卫。

城楼上兵士们戒备森严,即便是已经核查好了他们的身份,还是再三确定,才去通传。不多时,榆林卫的总兵匆匆赶来,命人打开城门,让延安府的这支队伍快速入内。

江怀越下了马车,榆林卫的罗总兵一见到他,惊诧道:“监军大人受伤了?怎么都是血……”

“轻伤,脸上被流矢刮到而已。”江怀越一边向里城走,一边询问近况,听罗总兵说了目前的布置,再眼见城中秩序井然,才略微放心一些。

待等进入总兵府,清洗了身上血污,坐在床榻上,才深切感觉浑身酸痛,好似散架一般。

然而他一刻都不能休息,很快又去前厅,与延安府和榆林卫的总兵共同商讨接下来的安排。面对着复杂的地形图,江怀越陷入思考,险些没听见罗总兵的呼唤。

“监军大人一路劳顿,还请先去偏厅用饭。”

江怀越颔首,起身与两位总兵去往偏厅,走到半路,忽而道:“罗总兵,我想向你打听个人。”

“哦,不知监军大人要问谁?”

江怀越思忖了一下,缓缓道:“有一名叫商荧的读书人,老家就是你们榆林卫的,听说前些年在辽东,后来回到了家乡侍奉老父,不知道罗总兵能不能为我找一下?我有要事需要向他请教。”

罗总兵虽不知他为何要找这样一个寂寂无名的文人,但对方毕竟是监军,提出这样的请求也不过分,因此一口答应下来,并马上叫来手下吩咐了下去。

于是江怀越随着他进入后院偏厅,一顿饭还未用罢,却听门外传来副将的声音:“启禀大人,刚才监军大人要找的商荧,已经到门口了。”

在座几人都感意外,罗总兵不由道:“那么快就找到了?!”

副将拱手道:“大人,那个商荧,原本就在府中啊!”

“什么?怎么会在我府中?”

副将道:“刚才卑职命人出去打探此事,正巧遇到您的幕僚何育农,卑职知道他也是榆林人,便向他说起您的吩咐,问他是否认识那个叫做商荧的文人。谁料何先生脸色改变,支支吾吾了几句便找借口要走,卑职起了疑心,让人拦住去路不肯放行,在卑职的再三询问之下,他才承认自己就是商荧。”

江怀越立即道:“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后院厢房,有人看着呢。”副将道,“是否要将他带进来?”

“不必,派人带去我的住处。”江怀越起身,向同桌几人行礼,“各位大人,我有要事先行一步,万望不要介意。”

罗总兵等人还待劝他坐下先再喝几杯,江怀越却已转身离去。

*

进得屋中不久,那个副将就亲自将一名身材瘦弱的布衣男子送了过来。

江怀越关上房门,打量了他一眼:“你就是商荧?”

男子神色尴尬,偷偷瞥了他一下,大概心里还在揣测,因此没有马上回答。

江怀越双眉一皱,当即声色俱厉:“好端端在辽王府上做宾客,却一夜之间出逃回乡,还隐姓埋名躲到了总兵府,我问你,当年到底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

商荧被这看似斯文的年轻人一顿叱骂吓得脸都白了,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连声叫屈。“大人冤枉啊!在下确实在辽王府中待过几年,可一向本本分分,怎么可能做伤天害理的事情?”

“还敢狡辩,那你当年为何忽然消失?!”江怀越依旧冷若寒霜。

商荧吞吞吐吐还不愿说,江怀越当即抽出腰间佩剑,雪亮剑刃顿时架在了他脖子上。“我告诉你,我可没有你们罗总兵那样做事讲究,你若是想活,就干净利落回答问题,若是还这样拖泥带水瞻前顾后,别怪我性子急躁一剑了解你的性命!”

商荧本来就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头一次感觉到寒刃逼近已经吓得浑身战抖,再一想到眼前这位监军原本的身份,更是语无伦次。“啊,大人,小人,小人不敢……当年是因为小人一时糊涂,听了朋友的话,偷偷拿出辽王库房里的玉器,变卖了几个……小的当时真是手头拮据,家乡老父老母都病倒在床,妻儿弱小无依……所以才出此下策……”

江怀越其实一点都不想听这些,但表面功夫还得做像,当即严厉呵斥,骂他有辱斯文,愧对辽王。商荧见他如此愤慨,自然以为他也是辽王人脉圈一员,这一次是要将自己绳之以法,不由又惊又怕,再三叩首求饶。

江怀越睥睨间唇含讥诮,冷冷道:“辽王生性豪爽,才纵容了你们这些幕僚肆无忌惮,像你这样的,是不是还有不少?”

“没……没有几个。”商荧哆哆嗦嗦道,“别人各显神通,也不会让我知道。我这是最冒险的法子了,所以得手之后马上逃走……”

江怀越冷哼一声,转眸道:“你是不是认识一个叫做程亦白的人?”

商荧愣怔了一会儿,才道:“认识,大人是要问他有没有也中饱私囊吗?这实在不是小人不肯说,当时程亦白刚来辽王府上没多久,成天低着头也不怎么说话,大家都不知道怎么跟他搭腔。”

江怀越垂下眼睫,在心里再盘算了一下,旋即抬眸道:“那你知不知道,程亦白是从什么地方来到辽东?他一介布衣又不是辽东人,若是没有谁的引见,辽王怎会收留他?”

“这个……”商荧想了许久,终于记起了一个人,“我想到了,程亦白当年好像是跟着黎昇来到辽王府里的。”

“黎昇?”江怀越心里一跳,“那个曾经担任两广总兵的?”

商荧想了又想,尴尬地回答道:“小的这倒是不清楚,反正黎大人来的时候,已经不是两广总兵,好像是辽东的什么官。程亦白,就是跟着他进了辽王府,然后被留下做了幕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