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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裴见微回国之前, 他的团队就已经在国内考察了近三个月了。

裴见微的团队里总有六名分析师,在艾拉瓷器的项目上就聚集了其中三位。

经过数次分析讨论会议,回国后的第三天, 裴见微决定在股价53A元的时候做空艾拉骨瓷。

为了更好地达成目的,裴见微及其团队在网上发布了内容详尽的分析报告书。报告书质疑艾拉骨瓷的实际财务情况,认为艾拉骨瓷的实际增长率比它公布的相差了足足六倍。

当天开盘后,如裴见微所愿, 艾拉骨瓷的股价一路从53跌到了42A元。

形式一片大好。

裴见微也愈加胆大和疯狂,他使用了比原定计划更高的杠杆, 照旧每天在国内外社交平台上散播艾拉的利空消息,等待着艾拉的股价一点点地降到接近他心底的那个预估值。

两天后, 尽管艾拉紧急出示了公告, 但并没能挽回投资者危楼一般崩塌的信任, 艾拉瓷器还是一跌再跌, 甚至跌破了30A元。

朋友、顾客、投资伙伴……这些天里连续不断地有人给裴见微发消息打电话, 或真心或假意地恭贺着他所取得的成绩,夸张地称赞着他又一次地创造了奇迹。

裴见微并不谦逊,对一切阿谀逢迎与过誉到接近于捧杀的褒奖都照单全收。

他并非不清楚那些人的言过其实, 心口不一, 甚至是别有用心。只不过裴见微更自信于自己的能力。他相信自己永远都能保持清醒, 不会被外界或褒或贬的评价而影响理性思维,左右对时局的判断。

股价跌到22A元时, 已有一部分人劝裴见微见好就收,这些人里除了公司内部的分析师,还有几个把钱交给裴见微管理的富豪。

裴见微却置若罔闻, 他为人固执,执拗地认为艾拉骨瓷的股票还远远没跌到它的真实水平。

这是他一贯奉行的, 从未出过差错的投资策略,更何况裴见微还有个压轴的杀手锏没用出来。他自认为已经看到了这条路光明而又璀璨的终点,当然不可能因为那么一两个人的只言片语就半途而废。

分析师受雇于裴见微,自然不会太激烈地跟他唱着反调。

看在裴见微前五年带来的惊人的投资回报比上,他的那几位富豪顾客最终也退让了。顾客屈服于专业人士的威压,屈服于自己膨胀的欲望与无止境的贪婪,心存侥幸地选择支持裴见微的方案。

仅仅三天后,此刻还在恭维奉承裴见微的富豪顾客便态度骤变,甚至枉顾与裴见微多年的情谊,急言令色地要求撤出资金。

裴见微这一生鲜少后悔什么,但此后的一个周里,他每时每刻都处在悔恨交加的情绪里,恨不得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改变那个愚蠢而又傲慢的决定。

他无数次梦到一个周前傲慢张扬的自己,在梦中,他好似灵魂出窍一般围在梦中的那个自己的耳边疯狂呐喊,无数次梦到改变结局,醒来时却都是空欢喜一场。

覆水难收,为时已晚,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困在四面夹击的陷阱里,追悔莫及。

彼时艾拉骨瓷连跌三天,终于迎来了周末,股市休市。

为防意外,裴见微在这个时候让人将他早就准备好的利空消息发布在了互联网上。

那是裴见微最后的杀手锏,一则关于艾拉骨瓷创始人、现任董事长兼最大股东艾拉罹患渐冻症的消息报道。

发现艾拉患病并不是个偶然,而是裴见微惯常做空的手段之一。早在他决定做空艾拉骨瓷时便雇人跟踪起了艾拉,恰巧看到对方频繁地出入医院。

只要裴见微找准目标,他总会想方设法地挖掘出公司实际控制人不利于企业发展的特点。无论消息真实与否,他都会借此大做文章,利用人们普遍存在的风险规避性、投机性、恐慌情绪来满足自己获利的需求。

他不仅让人着重强调了艾拉的病从发现到进展十分迅速,恐怕只剩下不到两年的寿命,还虚构出了艾拉丈夫意欲抛弃病妻抢夺财产等婚变传闻。

这个计划歹毒而又残忍,冷血自私到了极点,不择手段地置人于死地。

其行可鄙,其心可诛,其人可灭。

消息发出去后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裴见微预计等周一再开市时,艾拉的股票还要再跌个20%。

谁承想,变故来得十分突然。

周日傍晚,祯河正式宣布并购艾拉骨瓷。

几乎是一夜之间,局势就彻底逆转。周一刚一开盘,艾拉骨瓷的股价就反超裴见微做空之时,竟然达到了每股54A元的高价!

被当今世界上规模最大的奢侈品集团并购,所有人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理所应当的,艾拉骨瓷的股价也水涨船高,再没人关心裴见微处心积虑发的那些利空消息。

除此之外,艾拉骨瓷的董事长艾拉也发布了辟谣声明,称她没有得渐冻症,身体一切健康,婚姻也不存在任何变故,一定会追究那些在背后捏造谎言蓄意造谣的人的法律责任。

电话纷沓而至,如同午夜凶铃一般昼夜不停,几乎快打爆了裴见微的手机。

来电的人不是借给裴见微股票的个人或者机构,就是裴见微的客户们。前者要求裴见微归还股票,后者要求撤资,而这两个要求裴见微一个都办不到。

这些债主都不是好惹的货色,言辞狠厉而又极具威胁之意,如果裴见微还不上钱,等待他的将是比死亡更恐怖的未来。

如坠地狱般,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恶魔掐住了他的脖颈,缓慢却也坚定地收紧着力度。

裴见微身体无比僵硬,脸色惨白一片,每呼吸一口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恐惧得浑身颤抖。

他完蛋了。

裴骄最终还是没能在他原定的那天成功出国,他被裴见微给拦住了。

看着笼罩在裴见微身上挥之不去的恐慌与惊惧,裴骄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问。

显而易见,有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发生了。

那天看到突然回酒店的裴见微,裴骄委实吓了一大跳。

从小到大,裴骄眼里的父亲从来都是自信张扬的天之骄子,他从没在裴见微身上见过如此慌乱无措,惶惶不安的表情,仿佛天要塌了一般,一副世界末日即将来临的绝望感。

裴见微将几部手机通通关机,躲在房间里闭门不出,裴骄给他送的饭他也不吃,只叫裴骄再多买点烟酒来。

趁着送烟送酒的空档,裴骄打量着已经在房间里窝了一天一夜的父亲,裴见微再也没了曾几何时的意气奋发,颓唐萎靡,憔悴不堪,坐在一堆烟蒂和酒瓶里,身边还有呕吐后又干涸的秽物,气味腐败刺鼻。

怔怔地看着正在阴暗角落里腐烂发臭的裴见微,裴骄感觉自己的末日似乎也到了。

如此过了三天。

第四天一大清早,裴见微虽然还是浑身酒气,但总算把自己收拾干净了不少。

他轻轻地把好不容易陷入睡梦中的裴骄叫醒,眼中含泪地摩挲着裴骄脸颊,声音无比沙哑道:“骄骄,爸爸对不起你。”

鼻尖一酸,裴骄眼眶迅速湿润。他盯着裴见微,凄惶地、哽咽着问出了他最关心的问题:“爸爸,我还能学小提琴吗?”

瞳孔蓦地放大,仿佛一柄利剑刺中心脏,裴见微慌乱地垂下视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仿佛侵蚀空气般死寂的沉默。

裴骄的心一点点地下沉,啜泣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泪珠砸在裴见微手背,像滚烫的岩浆,带来仿若灼伤般连绵不绝的痛感。

怔了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般,裴见微眼神一凛,他嘴角缓慢勾起,是一个极尽歹毒与邪恶的笑:“骄骄,跟爸爸去找你二叔。”

如果有的选,裴骄当然不想去,但他同时也知道,如果有的选,裴见微比他更不想去。

事到如今,他们没得选。

·

洛津西山区。

下午六点,正值下班时间。裴家的车上除了裴见深和裴谨修,还有同样刚下班的池绪。

大概两年前,祯河出于业务极具增多的需求,急需扩建办公楼,最终在西山区比邻慎明集团园区的隔壁建造了属于祯河的园区。自那以后,裴谨修和池绪上下班也变得极其方便,可以同来同走。

司机小李正在开着车,正当他准备驶出园区时,不远处,车辆一旁的绿化带里突然冲出了两个人,张开了双臂,一副要拦住车的样子。

车道狭窄,避不开来,小李吓了一跳,猛踩刹车,这才让车辆堪堪在这两人面前停住,没撞上人。

受到惊吓的小李条件反射地骂道:“我去,神经病啊!”

意识到集团董事长就坐在自己身旁,小李将即将脱口而出的“想死能不能去跳楼啊”咽了回去,努力文明道:“咳,董事长,这两个人摆明了是过来碰瓷的!我这就打电话叫保安把他们抓走!”

隔着挡风玻璃,裴见深注视着眼前多年未见的一对父子,微微皱起了眉。

见裴见深没有下车的意思,裴见微主动凑上来敲了敲车窗,他嘴里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急切得很,目光恳切而又哀求。

叹了口气,裴见深终究是没办法置之不理,他开口道:“谨修,绪绪,在车里等我一下。”

让小李把车停到了路边,裴见深下车,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唯一的弟弟。

裴见微带着裴骄一起扑了上来,扑通一声,两人在裴见深面前齐齐跪了下去。

裴见微伸手紧紧地抱住裴见深的大腿,仰头哀嚎道:

“哥、哥哥,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吧,哥哥,只有你能救我了……我求你,求求你、求你看在爸妈的份上,看到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份上……哥,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混账,我会改的哥,我一定会改的……你不救我我就得死啊!哥、哥哥,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去死啊!!”

裴见深眉头皱得更紧了,他望着眼前涕泗横流的裴见微,忽而想起了裴见微小时候。

他与裴见微只差两岁,小时候是一起长大的,那时裴见微就不愿意叫他哥,每次只有闯祸了之后才会装乖嘴甜,哥来哥去,抱着他胳膊撒娇讨饶。

一如现在。

但无论裴见微是不是当年的裴见微,他早已不再是年幼时的他。

再心痛也不会心软,再不舍也要割舍,再愧疚也不能再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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