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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场所有人都知道,这话若是出自他人之后,便也只是讨好之言。然而在那卫家满门牌位之前,所有人却都知道,无论出于是怀着怎样的心思说这话,这的确是卫家这百年来所作所为。

这是漂亮话。

生于护国之家,死于护国之战。

“妾身不过一介女流,不知卫家何罪,不知小叔何罪,但却知我卫家忠心耿耿,若陛下要小叔为其过错抵命,那妾身请陛下让卫七郎死于兵刃杀伐,以成全我卫家报国之心。”

卫家男儿,莫不亡于兵刃,又怎能让小人羞辱?

楚瑜抬头看向皇帝,神色平静:“楚瑜出身将门,亦曾随父出征,以护国护家为己任。卫家儿郎亦是如此。卫家儿郎可以死,却理应死在战场上,而非牢狱中。”

皇帝没有说话,他目光落到卫忠的名字上,许久后,他转过身,回到了宫门内。

“并非为一己之私。”

宫门慢慢合上,皇帝扬袖出声:“带卫韫上殿来!”

“国有国法……”

这话让曹衍心里一紧,这些时日卫韫在狱中别打之事他是清楚的,卫家结怨甚多,如今卫家遇难,卫韫就成了最好的发泄口。所有人都以为七万人葬于白帝谷这样的案子,必定是帝王震怒,如同当年秦王案一般。谁曾想,卫韫居然还有面圣的机会?

“陛下,妾身带着举家前来,祈求陛下放卫氏七郎卫韫出狱。”

曹衍想要开口说话,却看见谢太傅一眼扫了过来。

皇帝收了自己的心神,压着情绪道:“你跪在此处求见朕,又是为何?”

他目光里全是警告,曹衍心中骤然清醒。

“哦,楚瑜。”皇帝点了点头,这位新婚当日丈夫就奔赴战场的姑娘,他是听过的。他还同谢贵妃笑过,说卫珺回来,必然进不去家门。

不能说,他不能说。

“回禀陛下,妾身乃镇国候世子卫珺之妻,西南大将军之女楚瑜。”

如今皇帝一定要见卫韫,这事儿根本瞒不住。他没在天牢里动过卫韫,此刻若他多加阻拦,怕是要把自己一起葬送进去。

皇帝没说话,他来到楚瑜身前,垂眸看向楚瑜面前卫忠的牌位,沙哑道:“你是卫家哪位夫人?”

曹衍冷汗涔涔,站在人群中等着卫韫到来。

皇帝走上前去,太监上前来为他撑伞,着急道:“陛下,小心脚下泥水。”

过了许久,外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而后皇帝便看到,那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被人用轿子,慢慢抬了进来。

看到这一幕,只要稍有良知,都难有铁石心肠。

他衣衫上沾着血,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完好,神色憔悴,却唯有那双眼睛明亮如初。

所有人终于知道,为什么长公主让他们来这里。

皇帝看见这样的卫韫,面色大变。

而这一幕震撼的不只是这位皇帝,他身后文武百官,在看见这天地间泼洒的大雨,看见那英烈的牌位立于风雨泥土之间时,都不由得想,让这风雨停了吧。

然而卫韫却还是挣扎着起身,恭敬跪到地上,叩首出声:“卫氏七郎,叩见陛下!”

帝王之手,终于微微颤抖。

他声音沙哑,与皇帝记忆中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截然不同。

他自以为帝王血冷,却在触及这女子与那卫家如出一辙的眼神,在看到那上百牌位安静立于面前,在看见卫忠的牌位立于女子身前,仿佛带了眼睛,平静注视他的时候——

卫家曾蒙恩宠,卫韫也与皇帝颇为亲近,可以说是皇帝眼看着长大,如今成了这副模样,皇帝咬着牙询问:“你怎的成了这幅样子?”

哪怕他不知道边境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帝王一生,什么阴暗他没见过?哪怕是猜,也猜得出这位干净了一辈子的将军,遭遇了阴谋和不公。

卫韫没说话,皇帝抬起头来:“大理寺卿,你出来给朕解释一下,好好的人进去,如今怎么就成了这样子?!”

年少伴读,弱冠伴君,再之后护国一生,埋骨沙场。

“陛下,臣不知,”大理寺卿冲出来,跪到地上,开始拼命磕头:“臣即刻去查!即刻去查!”

一瞬之间,皇帝觉得自己仿佛是来到少年时,看到了少年时的卫忠。

皇帝没有理会大理寺卿,他红着眼,从台阶上走下来,一步一步来到卫韫面前,温和出声:“卫韫,今年几岁了?”

楚瑜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在这帝王出现时,她没有哀嚎,亦没有哭泣,她只是平静看着皇帝,目光落在他身上,坚韧又清澈。

“再过半月,年满十五。”

良心安否?

“十五了……”皇帝叹息:“若皇伯伯今日要赐你死罪,你可愿意?”

这一道宫门仿佛是阴阳相隔的两个世界,卫家那一百三十二位已经故去的人带着两位未亡人,平静看着这宫门内的他们,似乎在问一句——

卫韫僵了僵,他抬起头来,目光落到皇帝脸上,神色平静:“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只是陛下可否让看在臣父兄面上,让臣选一个死法?”

一面是华京的歌舞升平;一面是边疆的白骨成堆。

“你想如何死?”

一面是生者的浮华盛世;一面是死者的寂静无声。

“我想去边疆,再杀几个北狄人。”

两个女子是雪白的衣,而那牌位是黑色金字的木,黑白相交立于众人对面,肃穆安静,仿若与这宫门之内,是两个世界。

卫韫说得铿锵有力:“我父亲曾说过,卫家儿郎,便是死,也该死在战场上。”

而他们对面,是跪着的楚瑜和蒋纯,以及身后立于风雨中的一百三十二座牌位。

这话与楚瑜所说不谋而合。

那人身后站立着身着金缕衣的长公主和纯白色金线绣龙广袖长袍的太子,再之后是浩浩荡荡满朝文武百官,他们随着宫门打开,一个一个显现出来。

皇帝看着他,许久后,他转过身,扬声道:“看看,这是卫家的子孙,是我大楚的儿郎!”

楚瑜抬眼看过去,见为首一身明黄,头戴冕冠,十二琉悬于额前,因风而动,让那人的神情带了悲悯。

“他只有十四岁……”

雨下得噼里啪啦,蒋纯也有些撑不住,便就是在这时,宫门慢慢开了。

皇帝颤抖出声:“十四岁啊!”

王岚见劝不住楚瑜,也不再说话,扶着姚珏到了一旁马车里,让大夫上来给姚珏喂药。

满场无人说话,鸦雀无声。皇帝说出这句话来,大家便已经明白了皇帝的意思。

“小七不回来,”楚瑜目光落到宫门里,平静道:“我便不走。”

从卫家被曹衍欺辱、楚瑜下跪、谢太傅据理力争、长公主以情动人,这一番铺垫下来,百姓、臣子、天子,都已经软化下来,唯有太子一党还想再做争执,可情势已到这样的地步,又能说什么?

楚瑜摇了摇头,关切看向王岚:“你还怀着孩子,别受了寒,我在这儿等着。”

于是只能眼睁睁看天子回身,手放在卫韫头顶。

“无妨。”

“当年朕曾打破一只龙碗,先帝对长公主言,朕所做一切,皆因孝心而起,功过相抵,不赏便罢了,若再过多追究,未免寒心。朕感念卫家忠诚热血,你父亲所犯下的罪过,他也已经以命偿还,功过相抵,再不追究。而你……朕希望你好好活着,重振卫府,你还在,卫家英魂便在。”

蒋纯一把拉住她,旁边王岚带着人过来,让人扶起姚珏。王岚红着眼,扶着肚子,劝着楚瑜:“少夫人,要不回去吧……”

“小七,”皇帝声音沙哑:“皇伯伯的苦处,你可明白?”

楚瑜有些无奈,正要说什么,就看见姚珏身子晃了晃,整个人就往旁边倒了过去。

后面这一句话,卫韫明白,皇帝问的是,他能不能明白,他作为天子,却不帮卫家平反的苦楚。

“我还成。”姚珏声音沙哑:“别以为就你成。”

卫韫没说话,他抬头看着向皇帝,平静道:“卫韫不明白很多事,卫韫只知道,卫韫乃卫家人。”

楚瑜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姚珏,见她咬着牙关,身体微微颤抖,便知道她此刻是熬着了。楚瑜叹了口气,同她道:“你别跪着了,去歇着吧。”

卫家家训,护国护君,生死不悔。

此时下着大雨,豆大的雨珠砸到人身上,砸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疼痛。卫家人跪了这么一阵子,本也摇摇欲坠,这大雨一下,立刻又倒了一大片,最后也就剩下了楚瑜和姚珏、蒋纯三人,依旧熬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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