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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二人带着朱麟躲在这墙隙中,一直等到守在佛院中的侍卫往前院跑去。

沈婧知道,这是因为朱悯达未诵完经便走出殿宇惊动了他们。

她心中空洞洞地像漏着风,但她咬唇不去想,目光落在朱麟身上,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昭觉寺她是每年都来的。佳节至此,为父母求平安,为青樾积功德,为三妹问吉凶。

眼下四方正门都有人把守,沈婧知道,贴墙而行,至后院有一个小药圃,药圃外穿过一条短巷,便有一扇小门,这是僧侣平日里私下出入用的,他们也许可以从那里逃出去。

沈婧带梳香朱麟来到药圃,隔着墙往短巷一看,竟见巷末也有羽林卫把守。

唯一的生路也没了。

沈婧回过头,忽然瞥见药圃一处有个正给草药松土的小和尚正直起身,愣怔地看着她们。

她细想了想,忽然脱下朱麟一只鞋,扔在了药圃通往短巷的小径旁,转身看着梳香道:“你先抱着麟儿躲在药圃里,待我将后院的羽林卫引开,你务必带他从后门回到方才我们诵经的殿宇中,然后就在佛案附近找地方躲起来。”她顿了顿,“会有人来救你们的。”

沈婧知道,羽林卫发现她与朱麟不在,眼下一定已搜过那殿宇,之后便是要再搜,也当放在最后了。

梳香怔怔地问:“娘娘呢?娘娘之后会来找我们吗?”

沈婧却不答这话。

她黯然笑了笑,轻声道:“你曾经和我说,你家乡在蜀中?”她看向梳香,“你若能活下来,日后便带着麟儿去蜀中,为他取一个贱名,不要姓朱,也不要姓沈,然后把他养大,这辈子,都不要告诉他他究竟是谁,他的父母是谁。”

说完这话,她再深深地看朱麟一眼,像是要把这一生的离愁别绪都铭在这一眼里。

朱麟原是早就会喊爹娘的,可惜一岁时被吓过一场,之后连声音都不会发了。

朱悯达曾请无数医正医师为朱麟看过,都说他喉咙是好的,兴许是被魇着了,日后能不能发声只能看机缘了。

而就在此刻,小小的朱麟懵懂地看着他的母妃,就像是意识到什么一般,他忽然睁大眼,伸出手想要去牵沈婧的袖口,口中忽然发出“啊,啊”暗哑的生涩的叫声。

沈婧的眼眶忽然就蓄满了泪,却深吸了一口气,将这泪抑在了眼底,坚定道:“捂住她的嘴,别让他叫。”

待看到梳香抱着朱麟躲入一间庵堂中,沈婧折转身,走到药圃一角的小和尚跟前。

四周都是苍茫茫的风,她看向小和尚,忽然笑了一下说:“小和尚,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那小和尚似乎是认得她的,又似乎是觉得她太面善,好看得像是画里的观音,不由自主便恭敬地点了点头。

沈婧仰头,目光越过古刹庙宇,落在最高的佛塔之上:“你看到那口老钟了吗?”她说,“你帮我去撞钟好不好?撞十二下,让整个应天城都能听到这钟声。”

小和尚愣愣地看着她,他是佛家中人,远离红尘,却在这一刹那,在沈婧的忧悲交织的目中参悟了所谓俗世七情。

心中突生悲悯之意,小和尚双手合十,轻声道:“女菩萨不必多礼,小僧这就去撞钟。”

沈婧听了这话,盈在眼眶的泪蓦地就滚落下来。

她提了裙,对着小和尚跪地俯首,安静地磕了三个头。

对不起,她在心里说,这钟声大约会要了你的命。

可是这是我作为一个母亲的私心,我希望有人能听到这钟鸣之音,我希望有人能赶得及来救麟儿。

沈婧这辈子与人为善,以温柔待这个世间,没想到走到生的涯涘,竟要为恶一回了。

这个眉眼清秀,慈悲为怀的小和尚,她就要害了他,等他撞完钟,被羽林卫发现,他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呢?

沈婧不敢想。

她自地上站起身,努力噙起一个笑,对小和尚轻轻地道:“快去吧。”

小和尚手持木头念珠,认真地对她施了一个佛礼,疾步往塔楼而去。

沈婧觉得,这个佛礼,就像是要度化她一般。

她忽然有些释然,觉得善便善了,恶便恶了,也不会有谁来为她记上一笔功德,到头来不过是一坯黄土,计较那么多做什么。

只是她,便是化作一坯黄土,也是要葬在他身旁的。

沈婧抬手抚向腰间,那里藏着朱悯达曾送给她的九龙匕。

古老的钟声带着一丝慌乱响起,一下一下传得很远,实实在在浑厚低徊。

羽林卫听到这钟声一时纷乱不堪,却在见到沈婧的那一刻又静了下来。

沈婧踩着钟鸣之音,衣裙被风吹得往后翻飞,目色沉静得就好像自九天踏云而下的仙娥。

她走进殿宇,便看到三根长矛刺入朱悯达的身体,鲜血从他的嘴角涌出,他闷哼一声,抬起眼却怔住了。

他看到她了。

朱悯达先是惊讶,然后是震怒——她怎么回来了?不是让她逃了吗?她不要命了吗?

可随着鲜血流逝,他一点一点便失了神志,眸中的惊怒逐渐化成一丝一缕的哀恸与怅悲。

视野已模糊不清了,他还想再看看她。

而看着她向自己走来,他实是有些高兴,他还以为他们这一生便要就此分开了呢。

阿婧自小便跟在他身边,他守着她,从一个垂髫小姑娘,长到豆蔻年华,他等着她及笄,看着她一天胜似一天眉目盈盈,倾国倾城,然后娶她为妻。

朱悯达抬了抬手,想去拥住她,奈何身上有长矛支着,叫他动弹不得。

他看到沈婧走到自己面前,温柔地笑起来,嘴唇翕动,像是在对他说着什么,可惜他已听不大清了。

她说完之后,再看了他一眼,抬起他送她的九龙匕,扎入自己的胸膛。

鲜血迸溅而出,大片大片迷了他的眼,殷红之色好像惊艳了一整座城的春花。

朱悯达合上眼的那一刻,想起多少年前,阿婧就快要嫁给自己的那个暮春。

东宫外的垂花园开了一片艳色海棠。

他将自己的九龙匕送给阿婧,她的脸红得比海棠更美。

那年的春光真好啊,有石桥流水,有落英缤纷,青樾嘴里衔了一根狗尾巴草,抬脚坐在一旁的大石头上,嘻嘻笑着;十三刚练完武,持刀靠树坐着,扬眉看着;三妹在一旁打络子编剑穗,俨然不懂发生了什么,还在说,二姐你帮我看看,这结打得对不对?

还有十七,那时十七还小,蹲在池塘边玩水,脚底一滑险些栽下去,还是十三两步过去用刀柄勾住他的衣领,将他捞了回来。

十七委屈得要哭,青樾就撵他走:“去去去,大吉利的日子,眼泪都给我咽回肚子里去。”

十三哈哈大笑,拎着十七的后领说:“走了走了。”

三妹便将满地丝绦胡乱往衣裙里一兜,追上去道:“捎上我捎上我,我要去找四哥。”

弟弟妹妹们还是少年,笑闹地走在海棠缤纷而落的石径上,眼前的阿婧刚及笄两年,红着脸,即将要做他的妻。

不知怎么,这片春|色满园忽然就长在了朱悯达心里,变成了他这满腹铁石心肠中唯一柔软的归处。

朱悯达想起那一日只剩他二人时,沈婧站在海棠树下对他说的那句话。

他这一生还没听过这么好听的话,好听到他似乎只能看到她唇瓣翕动。

而这翕动的唇瓣,正与她方才笑着说最后一句话时一模一样。

朱悯达最后闭上眼时,是余愿已足的。

因他听见她在说什么了——阿婧要生生世世都跟着殿下,不再与殿下分开。

他们没有分开。

充斥在朱悯达三十二年生命里的兵戈战乱,明谋暗斗,如飞鸟扑棱掠过苍穹,倏忽之间了然无痕,在一场纷乱春雨后,最终纳入了他心中那片温柔归处。

他们终于再也分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