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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城泰安区监狱, 食堂后厨。

“阿雯,阿雯!”

现在是凌晨四点半。远处的天色还未亮透,一道粗声粗气的大嗓门儿便嚎开,惊起好几声狗叫。

“啊, 在的。”叫阿雯的女孩儿似乎有点迟钝, 听见有人喊自己, 她愣了一下才放下手里揉着的大面团,用系在腰间的旧围裙擦了擦满手面粉, 往门口方向探出脑袋, 支支吾吾应道:“我、我在呢江叔!有什么事?”

答她话的是个五十来岁的老烟枪,嘴里叼根叶子烟,披军大衣, 脚上踩着双缝补过的老北京布鞋。布满皱褶的面容上神色不耐, 显然不是个好脾气。

江叔说:“老齐送的菜在后门洒了一地, 到处都是土豆萝卜西红柿,你赶紧去帮忙收拾一下。不然管后勤的领导瞧见,你们几个又得挨骂。”

阿雯有点驼背, 整个人看起来很瘦弱,怯生生的。她小声道:“知道了江叔, 我这就去帮忙。”

“动作快点儿, 收拾完还得紧着回来做早饭。”江叔语气虽然恶劣,但他看向年轻姑娘的眼神里却颇有几分怜惜。说完,扭扭肩膀把身上的军大衣往上耸了耸,转过身, 咬着烟走了。

这会儿和阿雯一起忙活的还有几个食堂的老员工。

其中一个矮胖矮胖的中年妇女转过头, 看着老烟枪趿拉着鞋子远去的背影, 轻啐一声:“这个老江, 成天跟吃了炸药桶似的,见谁都没个好脸色。”说着稍顿,看一眼阿雯,换上宽慰口吻:“阿雯,你别跟你江叔一般见识,他就这臭德行,心眼儿还是不错的。”

妇人叫陈姐,和阿雯常年朝夕相处,面对陈姐,阿雯才稍微自如些许。她露出个腼腆的笑,“我知道,江叔是怕我们挨领导批评,专程来提醒我们的。”

说着话,她已动作麻利地解下腰间的围裙,随手挂在旁边的挂钩上,组织着语言,缓慢道:“那……那陈姐你们先忙这边,我去帮帮老齐了。”

陈姐笑着点头,“去吧。”

阿雯没再说什么,点点头,走到食堂大门口时微顿步,习惯性理了理垂在左脸上的厚重长刘海,遮好,然后才走出去。

昏蒙蒙的天色下,年轻姑娘纤细的背影很快沿着小路走远,最终消失不见。

陈姐半个身子都撑在案板上,用力和面,目光却整整看着女孩离去的方向。良久良久,陈姐收回视线叹了口气。

旁边的墩子大叔听见这声叹息,看陈姐一眼,揶揄道:“大清早的唉声叹气,愁啥呢。愁你家虎子还没找着对象啊?”

“去你的。”陈姐白墩子叔一眼,“我家虎子上个星期就把女朋友领回来了。那姑娘昆城人,在事业单位工作,有编制的。条件好得不得了!”

“哟,咱虎子有本事啊。”墩子大叔两手各抄一把菜刀,熟练地剁肉馅,随口又道:“那你叹什么气。”

陈姐顿了下,道:“我是在可惜咱们阿雯。”

话音落地,整个食堂后厨都是一静。大家伙不知想到了什么,彼此相视一眼,又不约而同地摇摇头,满目惋惜。

陈姐热心善良,又是个话痨,平日里就算后厨没人和她唠嗑,她也能自己跟自己碎碎念半天。这会儿又自言自语地念叨开:“阿雯勤快能干,学东西快,又肯吃苦,多好一丫头。可惜啊,可惜……”

监狱后大门处。

黎明未至,两个持枪值勤的狱警分别矗立于大门两侧,清一色的绿色制服,腰间别装备带,上衣扎得很紧,衣着板正,面无表情,钉子似的,映着昏沉灰暗的天色,远看去就像两樽地狱传说里的罗刹鬼,教人望而生畏。

凌城的乱,在方圆百里都是出了名的,而泰安监狱是关押本地所有重刑犯的地方。要看管一帮真正的恶鬼,狱警们职责大过天,自然只能比恶鬼更凶悍。

阿雯初来泰安监狱那一年,成天胆战心惊,甚至都不敢多看那些狱警。好在几年时光过去,她对监狱各处已经慢慢熟悉,也就没那么怕了。

这会儿时间实在太早,天幕下的一切都很模糊。

映着监狱大门照下的巡逻灯,阿雯依稀看见门外道路上侧翻了一辆拉货的三轮车,各种蔬菜水果呼啦啦散落满地。

一个六十来岁的老大爷正弯着腰,把那些蔬果重新拾起,规整装入一个干净的白色化肥袋。

阿雯走到门岗前,往里头张望了一眼,好半晌才鼓足全身勇气,试探着喊:“警……警官?”

她声量不大,而且有非常轻微的口吃,恰好外面一辆救护车驶过,警笛声将她的声音完全掩盖。喊完,门岗内仍旧死寂一片,没人搭理她。

无奈,阿雯只好走得更近,忐忐忑忑敲了敲那扇紧闭的房门,拔高嗓门又喊了声:“警……警官?”

这一回,嗓音清楚无比传入室内。

男监高墙里清一色的臭男人,连典狱长养的鹦鹉都是只雄性,这声音轻盈柔婉,罕见之至。

门岗内的人正要喝水,听见这声音,揭保温杯盖的动作明显一直滞。他静默两秒,杯子一撂,放下随意交叠起的长腿,慢条斯理站起身,开门出去。

瑟瑟秋风中,阿雯安静地等在屋外。

凌城这地方,要不怎么说它神佛不渡。夏天热得像火炉,一入冬又像个巨大的冰窟,活灵活现的一座人间炼狱。

入秋不过月余,气温已经骤降到十几度,凌晨时分,空气都显得凉意沁骨。

阿雯每天起早贪黑在后厨工作,大火炉子烧得通红,环境温度高,加上在食堂上班要统一穿工作服,她套在里面的衣服都很单薄。

这会儿风一吹,单薄的工作服不足以御寒,瞬间冻得她一个激灵。

阿雯双手对搓了几下,原地踏踏步,让自己的身体暖和起来。

就在这时,一阵脚步声突兀响起,沉沉稳稳的。她怔怔地缓慢抬眸,看见门岗里走出来了一个男人。

和所有狱警一样,对方身上也穿着板正笔挺的狱警服,个子目测有一米八几,肩宽腿长,体格强健而高大,视线再朝上,借着头顶森白的巡逻灯光,阿雯看清了男人的相貌。

很引人瞩目的一张脸,肤色偏深,眉眼深邃,鼻梁直而挺,鼻头长得颇具特色,是东方人里最罕见的盒形鼻,硬是在英挺周正里平添了几分贵气。

男人的眼神很淡漠,静得像一摊没有起伏的死水,很冷漠地看着她。

短短几秒,阿雯心里生出惧意,害怕里,又夹杂一丝好奇。

门岗这边的狱警,她在这工作几年,几乎全都见过。但这位年轻警官却很面生。

不过,他长得还挺好看。

就在她出神的当口,眼前的警官开口了。他漠然地问:“你有什么事?”

“哦,你……你好警官,我是这里食堂的员工。”阿雯尽量让自己的话语连贯。她挤出一个笑,伸手指指大门外,“外……面这个大叔来给我们送菜,车子翻掉了。菜好多,洒了一地,我要过去帮忙,不然全监狱的人吃饭……吃饭就不能准时了。你开下门,放我出去,好吗?”

这番话,虽然词汇搭配不当,句式结构也有点问题,但阿雯已经尽了自己的最大努力。

她很少和人交流,久而久之,语言表达能力也就随之退化。

这边厢,听完阿雯的话,警官转头看向她手指的方向,果然看见一辆翻倒在路边的三轮货车和满地瓜果。

他没有再多言,径直上前刷脸打开铁门。

“谢……谢谢你。”

阿雯朝警官感激地点点头,接着便快步走出监狱,帮老齐捡起满地的菜。

“齐大爷,你、你这车怎么翻了?”阿雯从旁边找了个大袋子,蹲下来,边捡东西边随口问。

“说起这个就来气!”老齐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骂咧咧:“肯定又是哪家倒霉蛋子搞恶作剧,把火砖横在路中间,我本来就有白内障,这大清早的什么都看不清,一不留神就把车给骑翻了。唉,这些西红柿估计大部分都摔裂了。”

“没……关系,裂了就裂了,洗干净炒成菜,吃进……肚子也都一样的。”

阿雯呆呆地笑,安慰了老齐两句,随后便低下脑袋,专心致志捡菜。捡着捡着,视野里忽然映入一只修长瘦削的大手。

那只手拾起几只西蓝花,给她递过来。

阿雯一愣,迟钝地抬起脑袋。是刚才那个给她开门的狱警。

“你……”阿雯睁大了眼睛,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男人继续一言不发地捡蔬菜,两颗火龙果,一只香橙,然后再默默装进她脚边的口袋。

阿雯看了一会儿,终于看出这名警官是在好心帮助自己和老齐,小声说道:“谢谢你啊,警官。”

男人闻声,视线微抬高,移动到阿雯脸上。

女孩的年龄应该不过二十五六岁,穿着最普通的食堂工作服,为防油污和落发,头上还戴着一个老气横秋的白布帽子。

她的气质并不出众,仪态也不算很好,背脊有点弯。脸倒是很小巧,右脸白皙干净,眼睛的形状像一道半弯的月牙儿,可整张左脸却遮盖在厚重的黑色刘海之下,怎么都看不清。

有点儿像日本动漫里的发型。

男人朝阿雯抬了抬下巴,腔调随意自如:“向怀远。”

阿雯木木地愣了下,都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啊?”

向怀远。那是什么?

男人看着她的眼睛,解释道:“向怀远,我的名字。”

“哦……”对上男人英俊的脸,阿雯又习惯性地反应了几秒,紧接着,便莫名一阵心慌。与此同时,一股巨大的自卑从内心深处涌现出来。

她下意识侧过身,用右脸朝向他,一字一句地回过去:“向、向警官你好。”

枯燥乏味的清晨,冰冷肃穆的监狱,向怀远忽然觉得,这个蓄着长长厚刘海的呆姑娘,有点儿意思。

于是他盯着她,再次出声搭腔:“你呢。叫什么?”

“我叫……阿雯。”阿雯这样回答。

答完,她不知想到了什么,眸光骤然暗淡,垂下眼,飞快起身跑到老齐身边,再不敢和背后的年轻警官多说一句话。

众人拾柴火焰高。三个人的力量就是大,没多久,散落在路上的蔬菜果子便重新归位,回到了老齐装菜的三轮车上。

捡完菜,阿雯带着老齐从后门进入,径直往食堂方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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