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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说。”

“首先,我必须再次强调,你这个选题本身,依然是有效率的选择。它让你能快速切入一个丰富的场域,触及了场域内象征资本运作的皮毛。你看到了表演,记录了策略,描述了圈层,这不错,是第一步。”

“但是,第二步呢?你的视角,李先生,仍然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猎奇感,或者说,一种理论上的优越感。你像一个拿着解剖刀的医生,冷静地分析着标本的肌理,却忽略了这些行为背后驱动他们的,最根本的东西,恐惧和渴望。”

李乐眨眨眼,脑海中瞬间闪过袁家兴说起海龟身份和要给爸妈买回更大房子时,眼中那簇混合着疲惫与希望的光芒。那个破产后从Zone1搬到象堡的时威,他曾经的挥霍和如今的落魄,背后难道没有对阶层滑落的恐惧,以及对过往身份认同崩塌的无所适从?

“你需要的是理解,而非评判。”克里克特的声音又将李乐拉回现实。

“有的人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挤进某个场域?模仿某种生活方式?因为在他们所认知、所身处的那套游戏规则里,这是最直观、最被认可的成功标尺,是他们在陌生环境里寻求归属感、安全感和个人价值确认的最快捷方式。你可以批判这套规则,但你必须先理解它为何对他们生效。”

克里克特瞅着拧眉思考的李乐,“我的提醒,你需要更深地浸入,不仅仅是观察,试着去体会那个一天打三份工、计算着每一便士学生的疲惫与坚持背后的重量,去体会那个家庭破产学生内心的巨大落差和迷茫,也试着去体会那些看似挥金如土的学生,他们内心深处可能存在的、用物质填充的空虚,或者对维持某种形象的不安全感。”

“记住,李,你笔下的他们,不是你的研究标本,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着各自的来路、挣扎和期盼。你的田野笔记和最终的报告,不能只有冷冰冰的理论框架和符号解码,还要有生命的温度与重量。”

“否则,它只是一份精致的学术报告,而不是一份能打动人心的民族志。”

说完,克里克特抬起手,指了指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下,那些隐约可见的建筑轮廓,“伦敦,不只是LSE的讲堂、金融城的霓虹和西区的歌剧。”

“它也是象堡那些拥挤嘈杂的学生公寓,是唐人街餐馆潮湿闷热的厨房,是无数个像袁家兴、像他室友那样的年轻人,在梦想与现实之间奔波、挣扎的舞台。你的田野,应该涵盖、理解这些。行了,谈话结束,三天后这个时间,你再过来。”

“哦,好的。”

带着一脑袋的被精神凌迟和满心的复杂思绪,李乐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坐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发了会儿呆,然后猛地坐直,打开了电脑里那份标记为“田野笔记”的文档。

他删掉了之前简单记录的“袁家兴,LSE公共政策硕士,经济状况拮据,多份兼职”,重新输入。

“关键受访者,Y.J.X。 朔州普通家庭,卖房留学。LSE公共政策硕士(两年制)。现居象堡Sidney Webb House。”

“经济资本高度受限情境下的生存策略与社会网络构建......时间管理、消费选择、职业规划均呈现高度工具理性特征.....”

“融入”主流留学生社群并非其优先目标,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以经济积累和学历提升为双重导向的、高度碎片化的实践模式,其行为逻辑深刻反映了全球化教育市场中层参与者的真实困境与韧性。”

“受访者W,原富裕阶层,家道中落......二者共同勾勒出留学生群体内部基于经济资本的深刻断层,以及不同位置个体应对策略的巨大差异。”

“这种隔阂远超简单的圈子,而是源于生存压力、未来预期、文化心理层面的结构性分野。”

写完这些,李乐靠在椅背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窗外,伦敦的黄昏早早降临,华灯初上,挂着水珠的玻璃蒙上一层暖色的光晕。

他想起了聚会中那些光鲜亮丽、谈笑风生的面孔,也想起了袁家兴在货架前推车时的汗水,以及他那间塞满书籍和生存攻略的小小房间。

这个群体,看似共享着同一个标签,内里却被无形的资本、地域、家庭背景切割成无数个平行世界。

有人是轻松惬意的都市浪漫剧,有人是步步为营的阶层攀升史,而袁家兴们,演的则是一部充满了精确计算与顽强意志的生存志。

只是一低头,瞧见那篇满是红笔,被批得一无是处、要求三天内重写的文章,李乐哀嚎一声,脖子一缩,脑门儿开始一下下敲着办公桌。

“Duang!我尼玛......Duang!这学上的啊.....Duang~~~~~”

抬起头,又认命的点开了电脑里的论文文档。

至少,在接下来的七十二小时里,他得先想办法从克里克特教授的“无限关爱”中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