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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愁一眼就认出来,这老头儿便是命长得吓人、号称近乎全知的智障,不,咳,智林叟。

曲正风生前与他关系很是不错。

这些年她虽极少现身,但智林叟却常来找她,美其名曰为她列传。她倒不在意传不传的,只看在昔年曲正风的面子上,同他叙话几句。不过这一位么,每回总要趁机厚着脸皮从崖山顺点酒回去。

一来二去,便算熟了。

简直不用招呼,智林叟便在见愁身边坐了下来,倒很注意地没坐她对面,直接便打听起来:“老头儿我听说你们崖山出了件怪事,丢了东西,还是丢了您的东西?”

见愁便道:“有颗心放匣子里,不见了。”

心?

智林叟话虽说着,但眼睛已直勾勾地盯着见愁指间的杯盏了,想也不想便接话:“好端端的,怎么会丢?难道竟有人敢偷大尊的心?”

这话说得……

见愁心里方才还有几分怅惘,智林叟这一句竟将她逗笑了。

只是她也懒得去纠正那到底是谁的心,照旧喝酒。

智林叟看着她这般模样,便忍不住想起当年昆吾云海上的那一幕,一时竟忘了要酒喝,只想起她在这近千年里做的事来。

灭尽轮回,成了大尊后,她便一心传道。

“我”道如今已成为了显道,常与那些叫嚣着要重建轮回的修士们论战辩道,遇到顽固的,真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而神祇一族,也再未作乱。

偶有几次蠢蠢欲动,都被见愁以雷霆手段打了回去,打得三回五回,便全都老实了。

但最近他同崖山几位老朋友喝酒,竟听人说她或许会走。

智林叟并不很理解这个“走”字意味着什么。

他琢磨了半天,忽然道:“说来,上回老头儿问灭轮回的事,大尊还没回答。”

见愁有些头疼,想自己决定离开此界到底是个明智的决定,未必全是为了与傅朝生的约定,智林叟的聒噪也绝对能成为头等原因。

她心底叹了一口气。

想了想,终是回答了他:“时势造英雄,英雄造时势。有时候是人被世界改变,但有时候人也可以改变世界。强者有为有不为,我只是选择了前者而已。成王败寇,成了,错的也是对的;败了,对的也是错的。所以问我对或者错,不如去今后漫漫的时间。一切都会有答案。”

至于旁人,非议便非议吧。

智林叟听了个半懂不懂。

但这一切其实都不重要。

他的心思终于还是重新回到了酒上,眼巴巴望了半天也没见见愁跟往常一般主动叫他喝酒,他只好觍着脸凑上去:“咳,你今天喝的这酒,闻上去挺香啊!酒杯看上去也很别致!”

看上去,酒就是一般的酒,酒液是深深的墨绿;酒杯也是一般的酒杯,透着点暗暗的红。

见愁都不用听智林叟后面的话,只听他那一声咳嗽,便知道他要说什么。

换了往常,她早给对方倒上了。

但今日,她却摇了摇头,放下已经空了的酒盏,道:“今天这杯酒,你喝不动。”

智林叟顿时气得瞪眼:“瞎说,老头儿我酒量得用海水量!没有我喝不动的!真是,成了大尊之后越发目中无人,我、我好歹当年还在小会时给你排过名呢!”

得,倚老卖老的来了。

见他真要喝,又想自己说了他怕也不信,见愁便手一伸,在虚空里一握,凭空握出只暗红色的酒盏来。

智林叟连看都没看清这到底是什么术法。

接着,见愁便已拎了旁边那壶酒,给他满上了。

智林叟闻着那酒香,便深深地吸了一口,陶醉不已,真是半分也等不得了,连忙伸了手去端。

“咦?”

一只手探过去端那酒盏,竟端不动。

整只酒盏就跟长在了石台上一样!

他顿时看了见愁一眼,一副了然的模样:“哦,专整老人家是吧?”

智林叟这一回换了两只手:“我端!”

没端动。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

他连自己身上的灵力都用上了,憋得原本就很红的一张脸都要滴出血来,那酒盏依旧纹丝不动!

智林叟生气了:“嫌我诓了你们崖山太多酒,现在故意不给我喝是不是?你信不信惹急了我,我、我回去就把你瞎写一通,让你遗臭万年!”

见愁浑然没将这威胁放在眼中,只是垂了眸,将这一盏智林叟无论如何也端不起来的酒盏端了起来,淡淡道:“孤独酿酒,赤诚为盏……”

非天下之大勇者,不能饮之。

赤诚之盏虽轻,孤独之酒却重。

智林叟端不起来,实在太正常了。

她抬手仰头,已将这杯中酒饮尽。

待酒盏重新放下,铺满了月华的眼底,便添上了几分寂寥。

见愁起身,身形便要没入夜色之中。

智林叟想起先前听见的传闻,望着她背影,脱口便问:“大尊要走去何处?”

见愁头也不回,洒然道:“不知道。”

智林叟怔了一怔,又忍不住望向石台,在见愁方才所在位置的对面,还放着满满一盏酒呢,他又问:“你走了,那这杯酒怎么办?”

见愁便答:“留给后来人吧。”

声音落时,人已在星天外。

如同当时一意向着宇宙最边缘处去的傅朝生,此刻的见愁,也踏着这璀璨的星河,向未知去。

也许踏出去便是盘古的故国,又也许是一个崭新的世界;

也许她能再次见着傅朝生,又也许就此迷失于未知之中。

未知总意味着危险。

但对此刻的见愁来说,一切一切的不确定,都意味着新的可能性,意味着一场无法被她预料的冒险。

崖山的风与月,都留在了身后。

也包括那还鞘顶,崖山剑。

在很久很久的以后,会有无数或平庸或天才的修士在来到崖山时,登临还鞘顶,试图端起这一杯酒。

但一如岿然立于还鞘顶上的崖山剑一般。

在极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人能端起这一盏酒。

后世人遂将见愁大尊这最后的饮酒处,唤作“浇愁台”,那再未有人端起过的一盏酒,则谓之“见愁酒”。

一如见愁临去时言——

永待后来人。

这一天,智林叟气呼呼地回到了自家阁中,只恨自己端不起那杯酒,便把前阵子从崖山顺来的酒都开出来喝。

喝了个饱。

醉里只发誓要在那《见愁大尊本纪》里使劲儿抹黑见愁!

下头为他奉笔的小童吓了个瑟瑟发抖,但依旧止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心翼翼问道:“先生,他们都说大尊走了,不在此界了,是真的吗?”

“瞎说!”

智林叟摇摇晃晃,一把把小童手中的笔抓到自己手里,站到案前那铺开的宣纸前,口中还一阵嚷嚷。

“她没走,还在呢!”

小童傻眼。

智林叟打了个酒嗝,已是醉意熏然,只扬着那蘸了墨的笔,半诵半吟,念叨着什么,在那宣纸上头笔走龙蛇,一阵乱画。

然后“啪”地将笔一摔,扔在案上。

他还抱着酒坛子,抬手一指,道:“你看,在那儿!”

小童愣愣地凑上去看,案上摊开的书册已写了大半,顶头是“见愁大尊本纪”六个字。

宣纸上的那几行字,却带了点醉意。

他仔细辨认,却是——

在此界,在彼界,在尘世内,在传说里,在天下一切如履薄冰、勇猛精进之心!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