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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不了。”周洛阳心神不宁,说,“空了再吃吧,我还要回来的,打个招呼。”

“什么时候的车?”学长问,“工作找好了吗?”

“先去宛市吧。”周洛阳想起那一天,自己打算毕业以后,先回家一段时间,再去看看爷爷,但三天后,父亲就在羽田机场出了车祸。家人瞒着已有认知障碍的祖父,没有告诉他父亲的死讯,但爷爷还是知道了。

不久后,周家办了第二场葬礼,从此周洛阳失去了近乎全部,开始陪伴乐遥。

“你手机在响。”学长提醒道。

周洛阳告罪,转身进寝室,上面是个陌生来电。

他的心脏狂跳起来,接了电话,那边一阵沉默。

“喂?”周洛阳紧张地说,“是谁?”

还是没有人说话,周洛阳低声道:“说话,你是谁?打错了吗?”

他不住回忆,曾经的五月十三日,自己似乎也接到了这个陌生的来电,但当时电话里也一样,没有人说话。

不,等等,当时没有人给我打过电话。

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周洛阳有点混乱,实在太奇怪了。

“是你吗?”周洛阳又问。

一年多前,唯一知道他电话的一方,只有杜景,毕业后他就换号了。

周洛阳低声说:“我在约好的地方等你,杜景。”

杜景挂了电话,周洛阳拿着手机,站在寝室里,不久后,背上运动挎包,离校。

他坐上最近一班高铁回到了徽州,同时给父亲打了个电话。

无人接听。

“快接电话……”周洛阳自言自语道,“接电话啊!”

父亲的电话怎么打也打不通,周洛阳又给乐遥打,乐遥那边也没有接。

“乐遥,”周洛阳说,“你也回来了吗?你在吗?接到语音留言以后尽快回复我,你们在什么地方?”

周洛阳挂了电话,望向落地窗外,已经天黑了。

他又给祖父打电话,那边倒是接了,是他的姑姑。

“爷爷还好吗?”周洛阳问了几句祖父的情况,对方简短地回答了,显然姑母最近几天也没有去看爷爷,只将老人家扔给陪护。

她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周洛阳本有许多话想问,却什么也没法说,突然打电话回家问一块表,徒令人起疑。

凌晨他买了当天下午回宛市的机票,夜十点,降落在宛市机场。

开机后,周洛阳再尝试着打父亲的电话,这次接通了。

“喂,洛阳?”

父亲的声音来得猝不及防,瞬间让周洛阳有些不知所措。

那声音在许多年中,已化作了久远的记忆。还记得最后一次与父亲通电话时,周洛阳的心情非常糟糕,缘因他没有前来参加儿子的研究生毕业典礼。

但周洛阳向来不太会表达激烈的情绪,心里有气却没有发泄,只和和气气地说了几句,并冷漠地挂掉了电话,这是他能表达的最大限度的愤怒。

“对不起。”周嵩在电话那头说,“今天已经毕业了吧。”

周洛阳站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忽然就哽咽起来,眼泪淌下,双眼通红。

“洛阳?”周嵩在电话那头再次问道,“没事吧?”

“没有。”周洛阳低声说。

周嵩听到大儿子的声音,带着歉疚,说:“你现在在哪儿?回家了?”

“在宛市。”周洛阳原本有许多话想说,在这一刻,脑海中却空空如也,“过来看看爷爷。”

“嗯。”周嵩答道,“我刚谈完点事,在开车回家的路上,乐遥和你阿姨去度假了,你考虑好我的提议了吗?”

在研究生毕业前,周洛阳也与父亲通过一次电话,父亲提议他到东京去,协助他打理生意,自然被周洛阳拒绝了,当时的他半点不想为继母、弟弟打工,这令他觉得自己像个外人。

于是周嵩退而求其次,让周洛阳带着他的朋友,一起到日本来旅行。

这个朋友,说的当然是杜景。

现在想来,周洛阳总觉得父亲似乎知道什么,甚至在他们尚未确定关系的大学时代,仿佛他隐隐约约察觉到,儿子有喜欢的人了。

“杜景走了。”周洛阳说。

他朝父亲提过有限的几次,却没有告诉他杜景的名字。

“哦,他叫杜景吗?”周嵩说。

周洛阳听得出周嵩在东京开着车,正在车水马龙的夜色里回家。

“开车注意点。”周洛阳说。

“不碍事,东京很堵。”周嵩说,“为什么走了?”

“退学了,”周洛阳说,“一年多前退的学。上一次说到他已经很久了,你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周嵩答道:“因为你从来不向我提起你的朋友,他是唯一的一个。”

父子二人都没有说话,在电话里沉默了一会儿过后,周洛阳忽然道:“爸爸。”

周嵩嗯了声,周洛阳本想告诉他发生在一天之后的、羽田机场的车祸,但想得很简单,事到临头,又要怎么开口?

“怎么了,儿子?”周嵩轻松地问。

“你……”周洛阳想来想去,他没法告诉父亲,自己是从未来回来的,为了提醒他,二十个小时后将会发生一起车祸,他与他的妻子会在车祸中丧命,只有小儿子活下来并落得截瘫的下场。

“你车上有交通平安的御守吗?”周洛阳问。

“有一个,”周嵩说,“在清水寺里求的。怎么了?今天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不……”周洛阳想了想,答道,“我昨晚做了一个梦,梦见你了。”

周嵩又嗯了声,周洛阳叹了口气,说:“梦见你来羽田机场接乐遥和阿姨,在回去的路上……”

他用了另一种方式来提醒周嵩。

周嵩说:“之后呢?”

周洛阳说:“之后我收养了乐遥。”

周嵩笑道:“他健康平安长大了吗?”

周洛阳答道:“不算太健康,但终归是长大了。”

周嵩说:“那就好。”

两人又沉默了一会儿,周嵩忽然又说:“我怎么觉得今天的你不太像你?”

“不像我还能是谁?”周洛阳说。

“像长大的你。”周嵩打趣道,“该不会是另外一个未来的你,回到现在,来提醒我注意开车吧?”

周洛阳:“……”

父亲那话纯粹是无心之言,片刻后又道:“我会注意安全的,不为了我自己,也为了乐遥。”

周洛阳说:“你倒是看得很开。”

东京的夜景五光十色,周嵩看着反光镜下挂着的御守,说道:“可是啊,儿子,佛家不也常说么?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

听到这话时,周洛阳的眼前,仿佛奇异地浮现出了在吴哥窟里,梵天威严而庄重的面容。

“……无所谓生,也无所谓灭。”周嵩说,“如果命运真的如此,那么接受命运的安排,是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周洛阳嗯了声,父亲一向对许多事看得很开,哪怕感情、家庭,对他来说,也常用缘分二字解释。

“没什么了。”周洛阳沉吟片刻,又说,“因为这个梦,所以决定给你打电话。”

“苟咩纳塞,”周嵩忽然说了句日语,“没有去参加你的毕业典礼。”

“不、不,”周洛阳答道,“没有关系,是真的没有关系。很高兴你们能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我爱你,爸爸。”

周嵩那边安静了,周洛阳想了想,又说:“杜景也许明天会回来。”

周嵩答道:“那么你总得安排他,过来大家见见面,喝杯酒。”

“好的,”周洛阳答道,“只要有机会。”

“一言为定。”周嵩那边带着笑意。

“一言为定。”周洛阳挂了电话。

他拿着手机,面朝长长的出租车流,光影晃动,犹如大千世界里梦幻的闪光。

他看见了三个未接电话,试着回拨,却是空号。

是杜景吗?周洛阳心想,叫了出租车,直奔爷爷的家。

那栋单元楼一如既往,六楼,周洛阳按下门铃前,忽然就有种不真实感——这一切是真的吗?

他半晌不敢按下门铃,无数个念头逐一生出,又无声无息地湮灭。回到这一天后,是不是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斯瓦坦洛夫斯基的回溯,正相当于无偿赠与了他们又一次,已被演绎的人生?

他沉吟片刻,最终按下了门铃。

“来了!”保姆过来开了门,隔着防盗门看见周洛阳时,相当意外。

“是洛阳?”保姆说,“你怎么也回来了?”

“刚办完毕业手续。”周洛阳说,“爷爷还好吗?”

“刚睡下。”保姆说,“我去看看……”

“别叫他了。”周洛阳一阵风般进去,轻手轻脚地打开房门,见祖父正在床上睡着。

他的面容是如此熟悉,一如周洛阳与他互相陪伴的无数个日日夜夜。

他来到床前,跪了下来,握着爷爷的手,安静地待了很久,低声道:“爷爷,我还有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也希望……能和你待在一起。”

可人总会离开,大千世界,来来去去,万物川流不息,人生亦不过如是。